绍圣二年,秋。
扬州知府衙门的后园深处,新落成一座不起眼的祠堂。青砖灰瓦,朴素无华,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鉴善祠”。
今日是祠堂开祠之日,但并无盛大仪式。只有知府陈志远独自一人,手持三柱清香,缓缓推开沉重的木门。
十年了。
从元佑五年中举任江都知县,到如今升任扬州知府,整整十年光阴。这十年,陈志远从青涩书生成长为干练官员,政绩卓着,官声清越。江都县三年,他平冤狱、劝农桑、兴文教,离任时百姓夹道相送,送来“明镜高悬”的万民伞。之后调任他处,每到一地,皆有建树。
去年,原扬州知府告老还乡,朝廷论功行赏,陈志远被擢升为扬州知府,回到了这座改变他一生的城市。
十年间,扬州城变化不小。赵家父子伏法后,吏治整顿,商贸更盛。城西的慈济堂还在,规模还扩大了。城北的乱葬岗被官府整理,迁走了部分荒坟,种上了树木。只有青云山上的道观,依旧晨钟暮鼓,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陈志远步入祠堂。
祠内陈设极为简单:无神像,无牌位,无供桌。正对着大门的墙壁上,悬挂着一面巨大的铜镜,镜面打磨得光可鉴人,几乎能照出整个祠堂的景象。镜子上方,是那块“鉴善祠”的匾额。镜子两侧,挂着一副对联:
上联:善恶终有报,莫道苍天无眼
下联:因果自循环,须知举头有神
横批:鉴善省身
镜子下方,只有一个低矮的石台,台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封面写着《扬州冤案录》。这是陈志远这些年收集整理的,记录了扬州府百年来有据可查的冤假错案,每一条都详述案情、结果、教训。李老汉一案,记录在第一页。
陈志远将香插入石台上的小香炉,对着铜镜深深三揖。
镜中,映出一个三十五岁男子的面容。依然清瘦,但眉宇间多了岁月的沉淀和官场的历练。蓄起了短须,更添威严。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清澈明亮,一如当年那个施粥的善良书生。
“李老伯,清风道长,我回来了。”他轻声说,“这座祠堂,是为你们建的,也是为所有蒙冤之人建的。我要让后来者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空话;也要让他们记住,行善需有智慧,待人需有防备。”
香雾袅袅,在祠堂中缭绕。铜镜映着烟雾,仿佛有光影流动。
陈志远翻开《扬州冤案录》,翻到李老汉一案。十年前的文字,墨迹已有些褪色,但每一个字都刻在他心里:
“元佑三年秋,扬州李有田案。农人李有田,年五十八,进城卖菜,误撞知府公子赵明马匹,被毒打抛尸河中,其妻悲恸而亡。赵家权势滔天,冤不得雪。后李有田魂化寿鬼,遇书生陈志远......终得昭雪,赵家父子伏法。此案教训:一、权贵不法,百姓无告;二、行善者需防小人;三、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他看着这些文字,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幕幕:老乞丐颤抖的手,铜镜中衰老的脸,乱葬岗的磷火,法场的铡刀,河边的金光......
“知府大人。”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陈志远转身,看到清风道长不知何时站在了祠堂门口。十年过去,道长须发更白,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仿佛时光在他身上停滞了。
“道长!”陈志远惊喜,连忙迎上,“您怎么来了?晚辈本想过几日上山拜见......”
“感应到此地有善念汇聚,特来看看。”道长步入祠堂,环视四周,点头赞许,“好,好。鉴善省身,教化后人,此乃大善。”
两人在祠堂中坐下。玄明没有来,道长说他已出师,云游四海去了。
“十年了,大人做得很好。”道长微笑道,“贫道在观中,常听到百姓称颂。说你断案如神,爱民如子,扬州有你是福气。”
陈志远摇头:“道长谬赞。晚辈只是做了该做之事。若没有当年道长救命教诲,晚辈早已不在人世,何来今日?”
“是你自己有慧根,有善心。”道长看着铜镜,“这面镜子,很好。人最难看清楚的,往往是自己。有面镜子时时照看,方能不忘初心。”
“正是此意。”陈志远道,“晚辈建此祠,一为纪念李老伯,让他知道世人没有忘记他的冤屈;二为警示后人,善恶有报,不是虚言;三为自省,每当步入此祠,看到这面镜子,就提醒自己:你是为什么做官的?你要做什么样的官?”
道长点头:“善。不过贫道今日来,还有一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发黄的书册:“这是《方圆治道录》,是贫道这些年来整理的为官处世之道。你如今已是知府,权柄更重,诱惑更多。此书或可助你。”
陈志远郑重接过,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有治民之道,有断案之法,有修身之要,每一段都言简意赅,蕴含深意。
“多谢道长!”他深深一揖。
“还有,”道长又道,“李有田的转世,贫道已经找到了。”
陈志远浑身一震:“真的?”
“三年前,苏州府有一户姓林的人家,生了个男孩。”道长缓缓道,“那孩子出生时,掌心有颗红痣,位置与当年李有田握你手腕处一模一样。贫道暗中去看过,孩子聪明伶俐,父母慈爱,家境殷实。这一世,他会平安顺遂。”
陈志远眼眶发热:“那就好......那就好......”
了却了最后的心事,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
道长在祠堂中盘桓半日,便告辞回山。临别时,他说:“陈知府,你如今已是一方大员,前途无量。但记住,官做得越大,越要谨慎。方不可失,圆不可过。”
“晚辈谨记。”
送走道长,陈志远回到府衙书房。桌上堆着待批的公文,他一份份处理,直到深夜。
第二日,他颁布了一道特别的政令:每年清明、中元二节,鉴善祠对外开放一日。这一日,他会在祠堂前为百姓讲述历代冤案故事,特别是李有田一案,以警示世人。
消息传出,扬州城议论纷纷。有人赞知府大人用心良苦,有人说这是装神弄鬼,更多人则好奇那个“寿鬼故事”的详情。
清明这日,鉴善祠前果然聚集了不少百姓。
陈志远没有穿官服,只着一身素色长衫,站在祠堂前的石阶上。他看着台下男女老少,缓缓开口:
“今日,本官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一个发生在十年前,扬州城里的真实故事。”
他从一个善良的书生说起,说到那碗热粥,说到一夜白头,说到青云观,说到乱葬岗,说到法场雪冤......讲述中,他隐去了自己的名字,只说“那个书生”,但知情者都心知肚明。
百姓们听得入了神。当听到李老汉被抛尸河中时,有人抹泪;听到书生一夜变老时,有人惊呼;听到赵家父子伏法时,有人叫好;听到李老汉转世投胎时,有人合十念佛。
故事讲完,陈志远指着祠堂上的对联:“各位乡亲,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告诉我们要善良,因为善有善报;也要告诉我们,善良要有智慧,要懂得保护自己。就像这对联说的:善恶终有报,莫道苍天无眼;因果自循环,须知举头有神。”
一个孩童举手问:“知府大人,那个书生后来怎么样了?”
陈志远微笑:“他后来考取了功名,做了官。他时刻记着这个教训,所以为官清正,爱民如子。他希望所有人都能记住:做好人,但也要做聪明的好人。”
人群散去后,陈志远独自留在祠堂。夕阳西下,余晖透过门窗,在青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铜镜反射着金光,整座祠堂笼罩在一种神圣的氛围中。
他走到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三十五岁的扬州知府,政绩斐然,前途光明。但他知道,这一切的起点,是十年前那个深秋的夜晚,一碗热粥,一次善举,一场劫难。
如果没有那次劫难,他或许也会中举做官,但绝不会是今天的陈志远。他不会懂得“善良需要智慧”的道理,不会有“隔手施助”的创举,不会建这座鉴善祠,更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教化百姓。
苦难是化了妆的祝福。这话,他如今深深体会。
“李老伯,您看到了吗?”他对着铜镜轻声说,“您的死没有白费。它救了我,也救了后来无数可能受害的人。现在,您的故事在教化后人,您的冤屈在警醒世人。您可以真正安息了。”
镜中,他的面容平静而坚定。
夕阳渐渐沉入西山,祠堂内暗了下来。陈志远点燃蜡烛,烛光在铜镜中跳动,仿佛有无数光影在流转。
他翻开《方圆治道录》,在烛光下细细研读。书中有句话让他沉思良久:
“为官者,当如明镜。不仅要照出世间善恶,更要时时照见自己内心。镜蒙尘则不明,心蒙尘则不公。故须日日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他合上书,走到院中。
夜空已繁星点点。十年了,扬州城的星空依旧,但看星的人已非少年。
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自己站在自家小院中,望着星空许愿,希望考取功名,改变命运。那时他单纯地相信,只要努力,只要善良,就会有好报。
如今他依然相信善有善报,但更懂得,善报不会凭空而来。它需要智慧来守护,需要勇气来坚持,需要时间来证明。
“知府大人。”一个衙役轻声来报,“夫人派人来问,您何时回府用膳?”
陈志远这才想起,家中还有妻儿在等。是的,他已娶妻生子,妻子是恩师的女儿,贤惠明理;儿子今年五岁,聪明可爱。他把母亲也接来了,一家团聚,其乐融融。
“这就回。”他说。
走出祠堂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烛光中的铜镜,静静悬挂,仿佛一只眼睛,注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他知道,这座祠堂会一直在这里。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只要这座建筑不倒,这个故事就会流传下去,这个教训就会被后人铭记。
也许有一天,会有另一个善良的年轻人,在帮助他人时想起这个故事,多一分谨慎;也许有一天,会有另一个官员,在面临诱惑时想起这座祠堂,多一分清醒。
这就是他建祠的初衷:让善念传递,让警钟长鸣。
回到府衙后宅,妻子林氏已备好晚饭。儿子扑上来:“爹爹!今天先生夸我字写得好!”
陈志远抱起儿子,亲了亲他的小脸:“真棒。但要记住,字写得好是其次,做人好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儿子奶声奶气地说,“要做好人,但也要做聪明的好人!”
陈志远和妻子相视一笑。这话,他常对儿子说,如今孩子竟记住了。
饭桌上,母亲王氏看着儿子,眼中满是欣慰。十年前,她以为要失去这个儿子了;十年后,儿子已是堂堂知府,造福一方。人生际遇,真是难以预料。
“远儿,”饭后,母亲叫住他,“今日去祠堂了?”
“是。”
“李老汉若在天有灵,会欣慰的。”母亲说,“你做了件大善事。”
陈志远握住母亲的手:“娘,若不是您从小教导孩儿要善良,若不是您在那晚支持孩儿施粥,也不会有后来的一切。这善事的根基,是您打下的。”
王氏泪光闪烁,却笑着说:“娘老了,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做人要对得起良心。你做到了,娘这辈子值了。”
夜深人静,陈志远在书房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他推开窗,夜风拂面,带来初秋的凉意。
扬州城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闪烁,宁静而祥和。
他想起了清风道长的教诲,想起了李老汉的悲剧,想起了自己这十年的路。从一个险些丧命的书生,到一方知府,这一路走来,有心酸,有恐惧,有挣扎,但更多的是成长和感悟。
如今,他有了新的责任:治理好扬州,教化好百姓,传承好这个故事。
他取过纸笔,在《扬州冤案录》的最后一页,写下了一段话:
“余建此祠,非为邀名,非为媚神。只为警世,只为省身。愿后来者鉴之:善不可不为,亦不可不智;恶不可不畏,亦不可不惩。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望向窗外的星空。
星河璀璨,亘古不变。人世间的是非善恶,在宇宙的长河中不过是沧海一粟。但正是这一点点的善念,一次次的坚持,构成了人性的光辉,让这短暂的生命有了意义。
他吹灭蜡烛,走出书房。
月光洒在庭院中,将鉴善祠的方向照得一片银白。那座小小的祠堂,静静地立在夜色中,像一座灯塔,照亮着迷途者的路,警示着前行者的心。
陈志远站在月光下,深深一揖。
这一揖,敬天地,敬鬼神,敬所有善良而不失智慧的人。
也敬十年前的自己——那个在寒风中施粥的、善良而单纯的年轻书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