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烛火猛地一跳。
景琰手中的笔停在半空,一滴墨汁坠落在宣纸上,迅速洇开成团污迹。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跪在殿中的高公公,声音出奇的平静:
“说清楚。”
高公公咽了口唾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东厂死士传回消息,赵将军的部队行至西山黑风峪时,遭遇叛军巡逻队。虽然全歼了对方,但……有两人逃脱。现在叛军大营已经加强了西线戒备,代王很可能猜到了我们的意图。”
“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申时。”
申时。景琰在心里算着时间。那时他正在城楼上第三次巡视,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照在盔甲上,城下的叛军还在叫骂。而三十里外,赵怀安的五千精锐已经暴露了行踪。
“赵怀安现在到哪了?”景琰问。
“被迫改变路线,绕道更险峻的鹰嘴崖,至少要多走一天半的路程。”高公公道,“而且……粮草只够七日,若不能按时抵达房山,恐怕……”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景琰明白。深山行军,粮草耗尽意味着什么。
景琰站起身,走到窗前。夜已经深了,宫墙外的京城一片寂静,但这份寂静下藏着怎样的暗流,他比谁都清楚。勤王军队被拖延,赵怀安暴露,房山据点增兵,朝中清流步步紧逼……
所有的不利因素,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陛下,”高公公低声道,“还有一事。兵部尚书赵擎刚才递了折子,请求明日早朝商议……商议御驾亲征之事。”
御驾亲征。
这四个字像一块石头,砸进景琰心里。他早料到会有人提这个建议,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赵擎……”景琰喃喃道,“他是想借刀杀人,还是真心为国?”
“老奴不敢妄言。”高公公道,“但赵尚书一向与李阁老走得近,此次提议,恐怕不单纯。”
景琰冷笑。当然不单纯。赵擎是骑墙派,哪边风大往哪边倒。现在提出御驾亲征,无非两种可能:一是真的觉得皇帝亲征能鼓舞士气,二是想把他调离京城,方便某些人行事。
不管是哪种,都险恶得很。
“传旨,”景琰转过身,“明日早朝,召五品以上官员全部参加。朕要听听,这满朝文武,到底有多少人想让朕出城。”
“是。”
高公公退下后,景琰独自站在殿中。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金砖上,显得孤寂而扭曲。
他走到御案前,摊开地图。西山黑风峪到鹰嘴崖,确实要多走一天半。而房山据点的守军,现在已经增加到三千。赵怀安的五千人,长途跋涉后,要以疲惫之师攻打三千守军,胜算几何?
更可怕的是,如果代王猜到了他们的意图,会不会在房山设下埋伏?或者干脆放弃据点,集中兵力猛攻京城?
一个个可能像毒蛇一样钻进景琰的脑海,咬得他心神不宁。
他忽然很想见林夙。那个人总是能在绝境中找到出路,就像多年前在东宫,每一次危机都能化险为夷。
可是现在……林夙的身体,还能撑得住吗?
景琰想起白天小卓子说的话:“程太医说,若是再不好好休养,恐怕……活不过一个月。”
一个月。
战争至少要打十五天。也就是说,即使一切顺利,林夙也可能等不到他凯旋的那一天。
这个念头像一把钝刀,在景琰心里反复切割。他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次日寅时,天还没亮,午门外已经聚集了上百名官员。
深秋的寒风吹得官袍猎猎作响,众人三五成群,低声议论。话题无非两个:赵怀安部队暴露,御驾亲征是否可行。
“陛下万金之躯,岂能轻易涉险?”一位老臣摇头,“京城有高墙深池,固守待援方为上策。”
“固守?”旁边一个年轻官员反驳,“勤王军队被拖延,城内粮草只够四十五天。若是叛军围而不攻,难道要等着饿死吗?”
“那也不能让陛下冒险!若是陛下有个闪失,这大胤江山……”
“正是为了江山,陛下才应该亲征!”一个粗豪的声音插进来,是兵部的一位郎中,“当年太祖皇帝就是御驾亲征,才平定四方。如今叛军势大,唯有陛下亲临,才能振奋军心!”
争论越来越激烈,直到钟鼓楼传来上朝的钟声,众人才安静下来,按品级列队进入奉天殿。
景琰已经坐在龙椅上。他穿着朝服,戴着冕旒,十二串玉珠垂在面前,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坚毅的下颌。
“臣等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声中,景琰抬了抬手:“平身。”
百官起身,分列两旁。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呼吸声和衣袍摩擦的窸窣声。
“今日朝议,只论一事。”景琰开口,声音透过冕旒传出,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叛军兵临城下,赵将军奇袭受阻,勤王军队被拖延。诸位爱卿,有何良策?”
短暂的沉默后,兵部尚书赵擎第一个出列。
“陛下,”赵擎躬身道,“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赵将军部队暴露,奇袭计划恐已泄露。此时若继续固守,叛军必会加紧攻城。不如……陛下御驾亲征,亲临前线,以天子之威鼓舞士气,或许能扭转战局。”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哗然。
“赵尚书此言差矣!”礼部尚书王瑜立刻反驳,“陛下乃一国之君,岂能轻涉险地?万一有所损伤,国本动摇,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健也站了出来,“御驾亲征非同小可,需从长计议。况且陛下离京,京城防务、朝政事务交由谁人?若是有人趁机作乱……”
“刘大人多虑了。”赵擎淡淡道,“陛下亲征,可命太子监国,或由首辅、林公公共同辅政。京城有禁军守卫,又有高墙深池,固若金汤,何惧之有?”
“林公公?”李阁老冷笑一声,终于开口,“一个阉人,也配辅政?”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殿内所有的声音。
百官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龙椅上的皇帝。冕旒后的那张脸看不清表情,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股寒意正在殿内蔓延。
景琰慢慢抬起头,玉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目光穿过珠帘,落在李阁老身上:
“李爱卿,你说什么?”
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李阁老昂首挺胸,毫无惧色:“老臣说,阉人不得干政,此乃祖制。林夙虽有微功,但终究是刑余之人,岂能辅佐朝政?况且……”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况且此人专权跋扈,结党营私,新政失败、民怨四起,皆因其一人之过!如今又要蛊惑陛下御驾亲征,其心可诛!”
“放肆!”
景琰猛地拍案而起,冕旒上的玉珠剧烈摇晃。殿内百官齐齐跪倒,连赵擎都变了脸色。
“李阁老,”景琰一步一步走下御阶,停在李阁老面前,“你是在说,朕被阉人蛊惑,是非不分?”
“老臣不敢。”李阁老跪在地上,却挺直脊背,“老臣只是据实以告。林夙此人,祸国殃民,若不除之,国无宁日!”
“好一个据实以告。”景琰冷笑,“那朕问你,新政失败,是因为林夙,还是因为执行新政的官吏贪腐无能?民怨四起,是因为林夙,还是因为地方豪强抵制、欺压百姓?叛军兵临城下,是因为林夙,还是因为有人勾结外敌、图谋不轨?”
一连串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李阁老脸上。
“陛下……”李阁老脸色发白,“老臣、老臣……”
“李阁老,”景琰俯身,盯着他的眼睛,“你口口声声祖制,口口声声阉人不得干政。那朕问你,当年朕在东宫,备受欺凌,满朝文武有谁为朕说过一句话?有谁帮朕出过一个主意?只有林夙,那个你看不起的阉人,陪朕走过最难的岁月,为朕出谋划策,为朕挡刀挡箭!”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如今朕坐在这龙椅上,你们倒是想起祖制了,想起规矩了。好啊,那朕今天就告诉你们——”
景琰直起身,目光扫过跪了满地的百官:
“林夙是阉人,但他对朕忠心耿耿,对朝廷尽心竭力。你们有些人,自诩清流,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勾结叛军,拖延勤王军队,恨不得朕早点死!”
“陛下!”李阁老惊恐抬头,“老臣绝无此意!”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景琰转身,重新走上御阶,“御驾亲征之事,容后再议。退朝。”
“陛下——”赵擎还想说什么。
“退朝!”景琰的声音不容置疑。
钟鼓声响起,百官面面相觑,最终只能叩首:“臣等告退。”
人群散去,奉天殿内只剩下景琰和高公公。冕旒被取下,露出景琰苍白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
“陛下,”高公公小心道,“您刚才……”
“朕知道。”景琰打断他,“朕冲动了。但有些人,不敲打敲打,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他走到殿门口,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秋日的晨光透过云层,洒在宫墙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高伴伴,”景琰忽然问,“你说,朕该不该亲征?”
高公公沉默良久:“老奴不懂军国大事。但老奴知道,陛下若亲征,京中必乱。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
“等不及什么?”
“等不及陛下离京,等不及……除掉林公公。”
景琰闭上眼睛。他何尝不知道?李阁老今日在朝堂上的表现,已经撕破了最后的脸皮。如果他离京,那些人一定会对林夙下手。
可若是不亲征,赵怀安那边怎么办?京城能守多久?
两难。
退朝后,景琰没有回养心殿,而是去了东厂衙署。
衙署深处的小院里,林夙正坐在廊下晒太阳。深秋的阳光很淡,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几乎透明。他披着厚厚的狐裘,膝盖上盖着毯子,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没有看,只是望着院中那棵已经落叶的槐树出神。
小卓子在一旁煎药,药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苦涩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陛下。”林夙看见景琰进来,想要起身。
“坐着。”景琰按住他的肩,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今天怎么样?”
“还好。”林夙笑了笑,笑容很淡,“程太医新开的药,喝下去没那么难受了。”
景琰看着他,看着那张瘦得脱形的脸,看着那双依然清澈却深陷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朝上的事,听说了?”他问。
林夙点头:“小卓子去打听了一下。陛下……不该为了臣,与李阁老当庭争执。”
“不该?”景琰冷笑,“他们都要杀你了,朕还不能说几句?”
“臣是阉人,”林夙平静地说,“阉人干政,本就是大忌。李阁老他们反对,也是情理之中。”
“狗屁情理!”景琰忽然激动起来,“什么阉人不得干政,什么祖制规矩,都是借口!他们就是看不得你帮朕,看不得朕坐稳这皇位!当年父皇在位时,高公公不也掌着司礼监,怎么没人说他干政?因为父皇强势,他们不敢!现在朕刚登基,根基未稳,他们就跳出来了!”
他说得急,咳嗽起来。林夙想给他倒茶,自己却先咳了起来,比景琰咳得还厉害。
小卓子连忙跑过来,又是拍背又是递水,好半天两人才缓过来。
“陛下,”林夙喘息着,“您说的都对。但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赵将军那边,才是当务之急。”
提到赵怀安,景琰的脸色沉了下来:“你都知道了?”
“东厂的消息,比朝堂快。”林夙道,“赵将军被迫改道,粮草只够七日。若不能按时拿下房山,这五千精锐就危险了。”
“所以有人建议朕御驾亲征。”景琰看着他,“你觉得呢?”
林夙沉默。阳光照在他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许久,他才开口:
“从军事上看,陛下亲征确实能鼓舞士气。天子亲临前线,守军必会拼死效命,叛军也会有所忌惮。而且……陛下若在军中,指挥调度更加灵活,或许能找到破敌之机。”
“但是?”
“但是,”林夙抬起头,看着景琰,“京中必乱。李阁老、赵擎那些人,一定会趁陛下离京,对臣下手。而且……勤王军队被拖延的事还没查清,若是有人在陛下亲征途中做手脚……”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内忧外患。亲征可能解决外患,但会加剧内忧;不亲征,可能保住京城,但赵怀安那边凶多吉少。
“两害相权取其轻。”景琰喃喃道。
“是。”林夙点头,“但哪边轻,哪边重,只有陛下能决定。”
景琰看着他,忽然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林夙愣住了。他没想到景琰会这么问。
“臣……”
“说实话。”
林夙低下头,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那双手曾经执笔写策,曾经布棋布局,如今却连端碗都会抖。
“如果臣选,”他轻声说,“臣会劝陛下亲征。”
“为什么?”
“因为赵将军的五千精锐,是大胤最精锐的部队。若是折在房山,京城就更难守了。”林夙的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清晰,“而且……陛下亲征,若能速战速决,击溃叛军主力,内忧自然平息。那些人之所以敢跳出来,是因为觉得陛下赢不了。只要陛下赢了,他们就会重新跪下去。”
他说得冷静,分析得透彻,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景琰却听出了别的意思:“那你呢?朕若离京,你怎么办?”
林夙笑了,笑容里有一丝释然:“臣啊……臣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能活到今天,看到陛下登基,看到大胤江山稳固,已经赚了。若是能为陛下再挡一次刀,也算是……”
“闭嘴!”景琰猛地站起来,眼眶发红,“不许说这种话!朕答应过你,要带你去江南看桃花!你必须活着,必须等朕回来!”
林夙仰头看着他,阳光照进眼里,泛起浅浅的水光:“好,臣等着。等陛下凯旋,等江南的桃花开。”
他说得轻松,但两人心里都明白,这承诺有多脆弱。
战争无情,刀剑无眼。谁能保证一定能回来?谁能保证一定能等到?
“陛下,”林夙忽然道,“若您决定亲征,臣有一策。”
“说。”
“离京前,处置一批人。”林夙的眼神变得锐利,“李阁老不能动,但可以动他的门生。赵擎不能动,但可以动兵部那几个暗中与叛军往来的人。杀鸡儆猴,让他们知道,陛下虽然离京,但京中还有臣在。谁敢妄动,臣就敢杀人。”
他说“杀人”两个字时,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吃饭”。但景琰知道,他是认真的。
这个从小陪他长大的人,这个一向温和隐忍的人,为了他,早已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可以面不改色下令处决政敌的权宦,一个可以眼睛不眨布下杀局的阴谋家。
“林夙,”景琰蹲下身,握住他的手,“答应朕,别杀人。至少……别杀太多。”
林夙看着他,眼神复杂:“陛下,有些人不杀,他们会杀臣。”
“那就让朕来杀。”景琰握紧他的手,“等朕回来,该杀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但在这之前,你要活着,要好好的。这是圣旨,你必须听。”
林夙沉默许久,终于点头:“臣……遵旨。”
从东厂衙署出来,已经是午时。
景琰没有坐轿,而是步行回宫。深秋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关门了,只有零星几个卖粮的铺子还开着,门口排着长长的队。
战争的气氛,已经笼罩了整个京城。
路过一处茶楼时,景琰听见里面传来议论声:
“听说了吗?皇上可能要御驾亲征!”
“真的假的?那京城谁来守?”
“说是林公公和首辅留守。唉,一个太监,一个老头,能顶什么用?”
“就是,还不如让皇上守城呢……”
议论声不大,但足够清晰。景琰停下脚步,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高公公小心道:“陛下,要不要……”
“不用。”景琰摇头,“让他们说。百姓有疑虑,是正常的。”
他继续往前走,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御驾亲征,留守的人选,朝野的疑虑……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道坎,等着他跨过去。
回到养心殿,首辅方敬之已经在等着了。
“陛下,”方敬之行礼,“老臣有要事禀报。”
“说。”
“老臣查清了勤王军队被拖延的原因。”方敬之压低声音,“是山东巡抚和河南布政使联手做的。他们……收了代王的钱。”
景琰闭上眼睛。果然。
“证据呢?”
“东厂已经拿到了往来书信和账册。”方敬之道,“林公公派人送来的。他说,陛下若需要,随时可以拿出来。”
景琰睁开眼,眼神冰冷:“先留着。等朕回来,再跟他们算账。”
“陛下决定亲征了?”方敬之问。
“还没。”景琰道,“首辅觉得,朕该不该去?”
方敬之沉吟片刻:“老臣以为,该去。但不是现在。”
“哦?”
“陛下若突然宣布亲征,朝野必会震动。不如……先造势。”方敬之道,“让百姓知道,陛下亲征是为了保护京城,是为了速战速决。同时,在朝中安排好人手,确保陛下离京后,京城不乱。”
“如何安排?”
方敬之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这是老臣拟的留守官员名单。六部各留一位侍郎,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各留一位副职。这些人都是实干派,不参与党争,可以信赖。”
景琰接过名单,仔细看了一遍。方敬之挑人的眼光很准,这些人确实都是可用之才。
“林夙呢?”他问,“首辅觉得,他该不该参与留守?”
这个问题很敏感。方敬之沉默良久,才道:“林公公有才,也有权。但他……树敌太多。陛下若让他留守,只怕会激化矛盾。”
“那你的意思?”
“明面上,不让林公公参与朝政。”方敬之道,“暗地里,陛下可以给他一道密旨,让他暗中监控朝局。这样既能用其才,又能避免正面冲突。”
景琰看着方敬之,忽然觉得这个一向中庸的老臣,其实心思比谁都深。
“首辅,”他问,“你不怕林夙吗?”
方敬之笑了:“老臣怕的不是林公公,是权力。权力这东西,谁沾上了,都会变。林公公变了,老臣也变了,陛下……也变了。但有些东西,不能变。”
“比如?”
“比如忠心,比如责任。”方敬之正色道,“老臣是三朝元老,见过太多起落。有些人为了权力,可以出卖良心;有些人为了良心,可以放弃权力。林公公是哪一种,老臣不敢断言。但老臣知道,他对陛下的忠心,是真的。”
这话说得坦诚,也说得沉重。
景琰点点头:“名单朕收下了。首辅先回去吧,朕再想想。”
方敬之告退后,景琰独自坐在殿中。名单摊在桌上,烛火跳动,将纸上的字映得忽明忽暗。
该不该亲征?该不该让林夙留守?该不该杀人立威?
每一个问题都没有标准答案,每一个选择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他想起林夙的话:“只要陛下赢了,他们就会重新跪下去。”
是啊,赢了,一切都好说。输了,万劫不复。
夜深了,景琰终于做出决定。他提起笔,写了两道旨意:
第一道,明发:朕决定御驾亲征,三日后出发。朝政由首辅方敬之暂理,京城防务由王猛负责。
第二道,密旨:着东厂提督林夙,暗中监控朝局,若有异动,可先斩后奏。此旨仅朕与林夙二人知晓。
写完后,用印,封存。
“高伴伴,”景琰唤道,“把密旨送去东厂衙署。告诉林夙,朕……三日后出发。”
高公公接过密旨,欲言又止。
“还有事?”
“陛下,”高公公低声道,“林公公刚才派人送来一个锦盒,说是给陛下的。”
景琰接过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玉佩,羊脂白玉,雕着龙纹——是当年他送给林夙的那枚。玉佩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陛下亲征,臣不能随行,以此玉佩代臣相伴。愿陛下旗开得胜,平安归来。江南桃花,臣等着与陛下一同去看。林夙谨上。”
字迹工整,是他强撑着病体写的。
景琰握着玉佩,温润的玉石贴着掌心,却觉得烫得厉害。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东宫,他把这枚玉佩送给林夙时说:“以后见玉佩如见朕,没人敢欺负你。”
那时林夙还小,眼睛亮晶晶的,笑着说:“谢殿下赏赐,奴才一定好好保管。”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玉佩还在,人却……
景琰将玉佩紧紧攥在手里,抬起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三日后,他将踏上战场。而那个陪他走过最艰难岁月的人,将留在京城,面对所有的明枪暗箭。
这一次,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携手渡过难关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战,他必须赢。
不是为了皇位,不是为了江山,而是为了那个在深宫里等了他十几年,如今还在等他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