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祭祀的消息像一场无声的风暴,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京城。
三品以上的官员接到正式旨意,三品以下的官员则通过各自的渠道得知消息。那些已经告老还乡的老臣,也在次日清晨等到了宫里派去传旨的太监——不管年岁多大,不管腿脚是否灵便,都必须到场。
“这是要做什么?”吏部尚书府里,刘侍郎压低声音问自己的父亲,“父亲,您说陛下这是……”
“闭嘴。”李阁老沉着脸,手中盘着两颗玉核桃,核桃转动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他已经七十三岁了,致仕三年,原以为可以在府中安享晚年,却没想到一纸诏书,又把他拉回了权力的漩涡。
“父亲,这分明是不合礼制!”刘侍郎忍不住道,“十月祭太庙,闻所未闻!礼部那些人也……”
“礼部?”李阁老冷笑一声,“王瑜今日一早派人来传话,说他劝过,但陛下不听。”
“那您就真的要去?”
“圣旨说‘抬也要抬去’,”李阁老转动核桃的手停了下来,“抗旨者,斩。你说我去不去?”
刘侍郎语塞。
书房里又陷入沉默。窗外天色阴沉,看样子要下雨了。深秋的雨总是带着刺骨的寒意,就像此刻京城里每个人的心情。
“父亲,”刘侍郎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会不会是……为了那件事?”
李阁老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儿子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林家旧案。
当年那场轰动朝野的“通敌案”,林家满门抄斩,只留了一个幼子被没入宫中为奴——就是后来的林夙。
李阁老当时还在都察院,虽未直接参与,却也默许了。甚至,在林家被定罪后,他还上过一道折子,称赞办案官员“明察秋毫,为国除奸”。
现在想来,那些赞美之词,每一个字都沾着血。
“父亲,”刘侍郎的声音更低了,“我听说,陛下昨日去了诏狱,见了孙兆安。”
“啪”的一声,一颗玉核桃掉在地上,滚出老远。
李阁老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听谁说的?”他问,声音干涩。
“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刘侍郎捡起核桃,用袖子擦了擦,递还给父亲,“说是程太医陪着去的。陛下在诏狱待了半个时辰,出来时脸色很难看。”
李阁老接过核桃,握在掌心。玉石冰凉,寒意顺着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孙兆安……说了什么?”他问。
“不知道,”刘侍郎摇头,“诏狱那种地方,消息封得很死。但陛下从诏狱出来,紧接着就要祭太庙,还要求所有官员到场——这肯定不是巧合。”
当然不是巧合。
李阁老闭上眼。
他太了解那位皇帝了。萧景琰不是先帝,他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每一个举动,每一个决定,背后都藏着深意。
而这次祭祀,恐怕就是一场审判。
“父亲,我们该怎么办?”刘侍郎的声音带着焦虑,“要不……您装病?就说突发重疾,实在无法……”
“没用。”李阁老睁开眼,眼神疲惫,“陛下说了,抬也要抬去。你真以为他会在乎一个老臣的死活?”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他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
刘侍郎心中一寒。
他想起了早朝时皇帝那双死寂的眼睛。那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不像在看活人,倒像在看一件器物,或者……一具尸体。
“那……那我们……”
“准备后事吧。”李阁老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阴沉的天色,“告诉家里,把所有账册都烧了,不该留的东西一件都不要留。还有,让你母亲把那些珠宝首饰都藏起来——不,都送到乡下亲戚家去。”
“父亲!”刘侍郎大惊,“您这是……”
“以防万一。”李阁老转过身,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文远,你记住,伴君如伴虎。以前陛下念旧情,重仁德,所以我们能安然至今。但现在……老虎醒了,要咬人了。”
“可您是三朝老臣!陛下难道真的会……”
“三朝老臣又如何?”李阁老打断他,“在林夙面前,我们都是罪人。”
他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厚厚的册子。那是他这些年来记录的朝堂笔记,每一页都写满了权谋与算计。
“烧了它。”他把册子递给儿子,“现在就去烧。”
刘侍郎接过册子,手在发抖。
“父亲,也许……也许情况没那么糟?”他试图安慰自己,“陛下毕竟是仁君,就算要清算,也总得有个限度……”
“仁君?”李阁老笑了,笑声苍凉,“文远,你错了。这世上没有真正的仁君。有的只是戴着面具的帝王——面具戴久了,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是假的。而现在,林夙死了,面具掉了。”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去吧。烧干净些,别留一点灰。”
刘侍郎捧着册子,脚步沉重地离开了书房。
李阁老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那两颗玉核桃,慢慢地盘着。
窗外,开始下雨了。
雨点敲打着窗棂,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三日后,太庙。
天还没亮,太庙前的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
文武百官按品级列队,从正一品到从九品,乌泱泱一片,足足有上千人。所有人都穿着朝服,戴着官帽,在晨风中肃立,像一片无声的森林。
气氛压抑得可怕。
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喘气。所有人都在等,等那个人的到来。
方敬之站在文官队列的最前方,一身紫色朝服,脊背挺得笔直。他已经连续三夜没睡好了,眼下的乌青连脂粉都遮不住。
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李阁老。
老人坐在一把特制的椅子上——他腿脚不便,皇帝特许他坐着参加祭祀。但李阁老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蜡黄中透着灰败,双手紧紧抓着扶手,指节泛白。
“李公,”方敬之低声问,“还能撑住吗?”
李阁老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一声气音:“撑不住……也得撑。”
方敬之沉默。
他知道李阁老在怕什么。
这三日,京城里已经发生了一些“小事”。
先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健,在府中“突发急病”,连夜请了太医,但听说病情古怪,高热不退,胡言乱语,像是中了邪。
接着是刑部一位侍郎,夜里回家时马车惊了,人摔出去,断了三根肋骨,现在还躺在床上哼哼。
还有几个当年参与过林家案的官员,家里不是走水就是遭贼,虽然没有伤亡,但人心惶惶。
这些小事故单独看都不算什么,但集中在这三天发生,而且都发生在特定的人身上——这就不是巧合了。
这是警告。
或者说,是前奏。
“方公,”李阁老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说……陛下会怎么做?”
方敬之看着前方巍峨的太庙大殿,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今天,一定会死人。”
李阁老的手抖了一下。
晨钟响了。
铛——铛——铛——
三声钟响,浑厚悠长,在太庙上空回荡。所有人的心都随着钟声提了起来。
“陛下驾到——”
高公公的声音从大殿方向传来。
百官齐齐跪倒。
景琰穿着祭祀专用的十二章纹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仪仗的簇拥下,缓缓走上太庙前的丹陛。
他没有看跪了一地的百官,只是目视前方,一步步走向大殿。
冕旒垂下的玉珠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遮住了他的面容,让人看不清表情。但那身厚重的冕服,那顶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冠冕,却像一座山,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景琰走进大殿,在祖宗牌位前站定。
司礼官开始唱礼。
冗长的祭祀仪式开始了。上香,献酒,读祝文,三跪九叩……每一个步骤都严格按照礼制进行,庄严肃穆,一丝不苟。
可越是这样,越让人不安。
因为太正常了。
正常得不像真的。
一个时辰后,祭祀的主要环节终于结束。按照惯例,接下来应该是皇帝赐宴,百官谢恩,然后各自散去。
但景琰没有动。
他站在香案前,背对着百官,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沉默了很久。
大殿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外面风吹过殿檐的呜呜声。
“都起来吧。”景琰终于开口。
“谢陛下——”百官起身,许多人腿都跪麻了,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又赶紧站稳。
景琰缓缓转过身。
冕旒的玉珠在眼前晃动,让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正透过玉珠的缝隙,冷冷地扫视着他们。
“今日祭祖,”景琰开口,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一为告慰祖宗之灵,二为……清算旧账。”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来了。
方敬之闭上了眼。
李阁老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高公公。”景琰说。
“老奴在。”
“念。”
“是。”
高公公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展开。他的手也在抖,声音发颤,但还是努力维持着平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统御万方,夙夜匪懈,以安社稷。然朝中有奸佞之辈,欺君罔上,构陷忠良,祸乱朝纲,其罪当诛。今列其罪状,昭告天下……”
他开始念名字。
第一个名字,就是李阁老。
“原内阁大学士、太子太傅李慎,于先帝朝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期间,收受贿赂,包庇同党,于林家通敌案中,明知案情有疑,仍默许纵容,致使忠良蒙冤,满门覆灭。其罪一……”
李阁老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
他以为自己会晕过去,但没有。他的意识异常清醒,清醒地听着每一个字,每一个罪名,清醒地感受着周围同僚投来的目光——有惊愕,有同情,更多的是庆幸和疏离。
“其罪二,结党营私,把持科考,安插门生,败坏吏治……”
“其罪三……”
一条条罪状,像一把把刀子,割开他几十年经营的面具,露出底下腐烂的芯子。
高公公念了整整一刻钟。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念出判决:“李慎欺君罔上,罪大恶极,本应处斩,但念其三朝老臣,年事已高,特旨开恩——削去一切官职爵位,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其子孙三代不得科举,不得为官。”
“扑通”一声,李阁老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倒在地。
他想喊冤,想辩解,想说“陛下开恩”,但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眼泪,浑浊的眼泪,从苍老的眼眶里涌出来,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淌。
“拖下去。”景琰说。
两个侍卫上前,架起李阁老,把他拖出了大殿。
老人的官帽掉了,花白的头发散乱,朝服在地上拖曳,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像一条被抽了骨头的鱼,软绵绵的,任由侍卫拖走。
没有人说话。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高公公继续念。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都是当年参与过林家案的人。有的是主谋,有的是帮凶,有的是默许者。官位有高有低,罪名有大有小,但无一例外,都被当场处置。
削职,抄家,流放,甚至……斩立诀。
当念到“斩立决”三个字时,终于有人撑不住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官员尖叫起来:“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
他冲出队列,跪在地上拼命磕头:“臣当年只是奉命行事!是周雍逼臣的!臣若不听,他就要杀臣全家啊陛下!”
景琰看着他,眼神冰冷:“所以,你为了保全自己全家,就害了林家全家?”
“臣……臣……”官员语塞。
“拉出去。”景琰摆手,“即刻处斩。”
“不——陛下!陛下开恩!开恩啊——”
惨叫声渐渐远去。
大殿里更静了。
静得能听见烛泪滴落的声音,能听见外面乌鸦的啼叫,能听见每个人牙齿打颤的声音。
高公公还在念。
他的声音已经哑了,但还是坚持着,念完一个又一个名字,一个又一个判决。
就像一场漫长的凌迟。
每一刀下去,都带走一个人,都留下一片血腥。
当太阳升到中天时,清算终于告一段落。
大殿里少了二十三个人。
其中七个被当场拖出去斩首,十个被削职流放,六个被抄家监禁。
剩下的官员,无论有没有被点到名,都面色惨白,汗湿重衣。有些人站都站不稳,要靠身边的人搀扶才能勉强立住。
景琰摘下了冕冠。
十二旒玉珠被取下的那一刻,他的面容完全显露出来。依旧憔悴,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还有一件事。”他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林夙生前,在宫里当差二十三年。”景琰缓缓走下丹陛,在百官队列前踱步,“从洒扫小太监,到司礼监秉笔,再到提督东厂,他一步一步,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是朕的信任。”
他停下脚步,看着那些低垂的头颅。
“但有些人,不这么想。”
他的目光扫过队列后排的一些官员——那些是言官,是清流,是平日里最喜欢弹劾“宦官干政”的人。
“他们说,太监就是太监,是残缺之人,不配掌权,不配干政,更不配……得到朕的信任。”
景琰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进人心。
“所以,他们想方设法地诋毁他,污蔑他,在他活着的时候上折子骂他,在他病重的时候落井下石,在他死后……还在他的坟前吐口水。”
队列中,有几个人的腿开始发抖。
“高公公。”景琰说。
“老奴在。”
“把那些人带上来。”
“是。”
高公公拍了拍手。
大殿侧门打开,一队侍卫押着十几个人走了进来。
那些人穿着太监的服饰,但都披头散发,满脸惊恐。他们被按着跪在大殿中央,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百官中有人认出了他们——都是宫里有些地位的太监,有御用监的,有尚膳监的,有针工局的,甚至还有两个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
“这些人,”景琰走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在林夙病重期间,克扣他的药材,偷换他的饮食,在他床前说风凉话,甚至……动手打过他。”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是吗?”
没有人敢回答。
只有压抑的抽泣声。
“说话。”景琰说。
一个老太监颤抖着抬起头,脸上全是泪:“陛……陛下,奴才……奴才知错了!奴才是一时糊涂!求陛下开恩!开恩啊!”
“一时糊涂?”景琰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你克扣他药材的时候,是一时糊涂?你往他药里掺脏水的时候,是一时糊涂?你打他的时候——也是一时糊涂?”
老太监拼命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你是该死。”景琰站起身,“但朕不会让你死得太容易。”
他看向侍卫:“拖到午门外,杖毙。所有太监宫女,都必须去看。”
“遵旨!”
惨叫声再次响起。
剩下的太监们哭喊着,求饶着,但都被一一拖了出去。
大殿里弥漫着一股尿骚味——有人吓失禁了。
景琰皱了皱眉,但没有理会。他重新走上丹陛,戴上冕冠,玉珠垂下,遮住了他的面容。
“还有你们。”他的目光透过玉珠,扫过那些言官,“那些上折子骂他的人,那些在朝堂上攻击他的人,那些在他死后还要踩上一脚的人——朕都记得。”
队列中,十几个言官齐齐跪倒。
“陛下!臣等……臣等只是尽言官之责!”一个年轻的御史颤抖着说,“宦官干政,本就是祸国之源!臣等劝谏,是为江山社稷啊!”
“为江山社稷?”景琰笑了,笑声很冷,“好一个为江山社稷。那朕问你,林夙掌权这些年,可曾祸国?可曾殃民?可曾……做过一件对不起这江山的事?”
年轻御史语塞。
“说不出来?”景琰缓缓走下丹陛,走到他面前,“那朕替你说。林夙掌东厂三年,查处贪腐案一百七十三起,追回赃款白银四百六十万两;他整顿漕运,疏通河道,让江南粮赋能及时运抵京城;他改革盐税,打击走私,国库岁入因此增加三成——这些,算不算为江山社稷?”
年轻御史低着头,不敢说话。
“而你,”景琰蹲下身,看着他,“你任御史两年,上了四十六道折子,其中三十一道是弹劾林夙的。剩下的十五道,十道是歌功颂德,五道是鸡毛蒜皮。朕问你,这两年来,你可曾查处过一个贪官?可曾为百姓说过一句话?可曾……真正为这江山做过一件事?”
年轻御史浑身发抖。
“回答朕。”景琰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
“臣……臣……”年轻御史的眼泪掉下来,“臣知错了……求陛下开恩……”
“知错?”景琰站起身,“晚了。”
他转身,走回丹陛:“所有上过折子弹劾林夙的言官,一律削职,永不录用。家产抄没一半,充作军饷。”
“陛下——”一片哀嚎。
但侍卫已经上前,开始拖人。
哭喊声,求饶声,磕头声,响成一片。
景琰站在高处,冷眼看着。
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
当最后一个言官被拖出大殿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大殿里空旷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
剩下的官员,个个面如死灰,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生怕下一个被点到名的就是自己。
景琰重新摘下冕冠,递给高公公。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他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但你们记住——林夙虽然死了,但他做过的事,立过的功,朕都会记得。同样,谁害过他,谁骂过他,谁对不起他,朕也会记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从今往后,朝堂之上,朕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林夙的非议。他是忠是奸,是功是过,自有史书评说,自有朕来定论。轮不到你们来嚼舌根。”
“都听明白了吗?”
“臣等明白——”百官齐声应答,声音颤抖。
“明白就好。”景琰摆了摆手,“散了吧。”
“谢陛下——”
百官如蒙大赦,躬身退下。许多人腿脚发软,走出大殿时几乎摔倒,被同僚搀扶着才勉强离开。
很快,大殿里只剩下景琰、高公公,还有几个近侍。
夕阳从殿门斜照进来,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香案上的蜡烛已经燃尽,只剩下几缕青烟,袅袅升起,消散在空气中。
景琰走到香案前,看着那些祖宗牌位。
最上面的是太祖,然后是太宗,世宗,仁宗……一代一代,直到先帝。
他们都是帝王,都坐过这把龙椅,都经历过权力的更迭,都……失去过重要的人。
“祖宗在上,”景琰轻声说,“不孝子孙萧景琰,今日借祭祀之名,行清算之事,扰了祖宗清净,实属不敬。”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但有些人,有些事,不能不处理。有些债,不能不还。”
高公公站在他身后,低着头,不敢说话。
“高公公。”景琰忽然开口。
“老奴在。”
“你说,朕今天……是不是太狠了?”
高公公心中一惊,斟酌着词句:“陛下……陛下是天子,天子行事,自有天子的道理。”
“道理?”景琰笑了,笑容苦涩,“什么道理?无非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罢了。”
他转身,看着空荡的大殿:“你看,他们都怕朕了。以前他们怕朕,是因为朕是皇帝。现在他们怕朕,是因为朕……是个疯子。”
“陛下!”高公公慌忙跪下,“陛下万万不可这么说!您是一国之君,今日所做,都是为国除奸,为忠良伸冤,何错之有?”
“为国除奸?”景琰喃喃重复,“为忠良伸冤?”
他走到殿门前,看着外面西沉的太阳。
夕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
“可忠良已经死了。”他轻声说,“朕做再多,他也回不来了。”
高公公眼眶一红,说不出话来。
“罢了。”景琰摇摇头,“回宫吧。”
“是。”
仪仗重新列队,景琰登上御辇。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御辇缓缓启动,驶离太庙。
车外,是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的京城,是无数惊恐不安的人心。
车内,景琰靠在软垫上,闭上了眼睛。
他很累。
累到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但心中那股怒火,还在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烧得他夜不能寐,烧得他……只想把这个世界都毁了。
“阿夙,”他在心中轻声说,“你今天看到了吗?那些欺负你的人,那些骂你的人,朕都替你收拾了。”
“但为什么……朕一点也不觉得痛快?”
“为什么朕只觉得……更空了?”
车外传来风声,呜呜作响,像谁的哭声。
御辇驶过午门时,景琰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午门外的广场上,血迹已经被冲洗干净,但那股血腥味,还隐隐约约地飘在空中。
十几具尸体已经被拖走,但还有几个小太监在跪着擦地。他们脸色惨白,动作僵硬,显然是被刚才的场面吓坏了。
景琰放下车帘。
“高公公。”
“老奴在。”
“传旨,”景琰闭着眼说,“今天被处决的那些太监,每人给家里发二十两抚恤银。告诉他们,是林夙生前立的规矩——东厂的人,就算犯了事,死后也要安顿好家人。”
高公公一愣:“陛下,这……”
“照做。”
“……是。”
御辇继续前行,驶向深宫。
夜色渐渐降临,宫灯次第亮起。那点点灯火,在深秋的寒风中摇曳,像无数只惶恐的眼睛,注视着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清洗的皇宫。
而在宫墙之外,消息已经像瘟疫一样传开了。
“听说了吗?太庙祭祀,陛下当场杀了七个人!”
“何止!还流放了十几个,抄了二十多家!”
“都是当年害过林厂臣的人……”
“陛下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窃窃私语在街巷间流传,恐惧在每个人心中蔓延。
这一夜,京城无人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