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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二十年,暮春。

养心殿的窗棂敞开着,微风带着海棠花的甜香飘进来,与殿内墨香、檀香混合成一种复杂的气味。怀夙坐在书案旁的小几前,面前摊着一份刚送来的奏折。他已经十五岁了,身量抽长,眉目间褪去了稚气,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清俊与沉静。

景琰坐在主位上,手里也拿着一份奏折,却没有看。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落在庭院里那几株开得正盛的海棠上。花瓣在风中簌簌飘落,像下了一场粉色的雪。

“父皇。”怀夙抬起头,轻声唤道。

景琰回过神:“看完了?”

“看完了。”怀夙将奏折双手呈上,“是江南巡抚呈报的春汛灾情。松江府、苏州府多处河堤溃决,淹没农田四万余亩,灾民逾三万。请求朝廷拨银五十万两赈灾,并免去受灾州县今岁田赋。”

景琰接过奏折,扫了一眼:“你怎么看?”

怀夙思索片刻,谨慎答道:“灾情紧急,民命关天,自当速速拨款赈济。只是……”他顿了顿,“五十万两数额巨大,需从户部调拨。而户部上月刚拨出八十万两用于西北军饷,恐一时难以筹措。”

“还有呢?”景琰问。

“儿臣听闻,江南巡抚李大人……与户部钱尚书素有嫌隙。”怀夙声音更低了,“去年李大人弹劾钱尚书之子在江南经商时欺行霸市,虽查无实据,但二人已生龃龉。此次灾情,李大人一开口就是五十万两,是否……有夸大之嫌?”

景琰看着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这孩子,已经学会从人事关系上思考问题了。这很好,也很悲哀。

“你说的不错。”景琰放下奏折,“但还不够。你再想想,除了人事,还有没有其他需要考量的?”

怀夙蹙眉沉思。殿内安静下来,只有微风翻动纸页的沙沙声。许久,怀夙才试探着说:“春汛年年有,但今年溃堤如此严重……是否与去年工部拨款的修堤款项有关?儿臣记得,去年工部报称江南河堤已全面加固,耗费三十万两。若真如此,怎会一冲即溃?”

“想到了这一层,很好。”景琰点点头,从案头另一摞文书中抽出一本册子,“这是工部去年的账目副本,你翻到江南水利那一项。”

怀夙接过册子,快速翻找。片刻后,他手指停在一行数字上,脸色微变:“实际拨付……只有十五万两?”

“对。”景琰的声音很平静,“另外十五万两,被工部侍郎‘暂借’去填补他弟弟在山西煤矿的亏空了。”

怀夙抬起头,眼中既有震惊,也有愤怒:“这……这是贪墨!是渎职!父皇为何不……”

“为何不惩处?”景琰接过话头,看着他,“因为工部侍郎是太后的远房侄孙,因为钱尚书与李巡抚的恩怨需要有人居中调和,因为……”他顿了顿,“因为朝廷需要平衡。”

“平衡?”怀夙不解,“贪墨赈灾款项,致使河堤溃决,百姓流离失所——这样的人,为何还要平衡?”

景琰站起身,走到窗边。海棠花还在落,一片花瓣飘进来,落在他肩头。他没有拂去,只是望着庭院,缓缓道:

“夙儿,你记住。为君者,眼里不能只有对错,还要有轻重。工部侍郎确实贪墨,该罚。但罚了他,太后那边如何交代?工部尚书是他岳丈,会不会因此生怨?钱尚书与李巡抚本就势同水火,若再少了一个能在中间说话的人,江南官场会不会彻底分裂?”

他转过身,看着儿子:“这些,你都要权衡。”

怀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想起父皇曾经教过他:坐在这个位置上,要学会取舍,学会牺牲少数,保全多数。可当他真正面对时,才发现这句话有多沉重。

“那……这次灾情,该如何处置?”怀夙问。

景琰走回书案前,提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几行字:“第一,准拨三十万两赈灾银,分三批拨付,每拨十万两,由都察院派员监督发放。第二,命工部即刻派人赴江南查勘河堤,所需修缮费用从工部侍郎家中抄没。第三,擢升苏州知府为江南按察副使,专司此次赈灾事宜——此人是李巡抚的门生,也是钱尚书当年提拔的。”

写完,他将纸递给怀夙:“看懂了吗?”

怀夙接过,细细看了一遍,眼中渐露恍然:“三十万两而非五十万两,既赈了灾,又敲打了李巡抚夸大其词。抄没工部侍郎家产修堤,既惩治了贪墨,又不必动用国库新银。擢升苏州知府……此人两边都有关系,能居中调和,不至于让李、钱二人彻底闹翻。”

“还有一点。”景琰补充,“都察院监督放赈,既能防贪,又能让言官们有话可说——他们最恨官吏中饱私囊。给了他们这个差事,就不会在朝堂上吵着要严惩这个、查办那个了。”

怀夙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份看似简单的赈灾奏折,背后竟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而他以为的对错分明,在父皇这里,都化为了权衡与制衡。

“儿臣……明白了。”他低声说。

“不,你还不完全明白。”景琰看着他,眼神复杂,“你现在明白的是‘术’,是手段。但你还没明白,为什么要有这些手段。”

“为什么?”

“因为人心。”景琰的声音有些疲惫,“人心叵测,欲望无穷。你给了他们权力,他们就会想要更多权力;你给了他们钱财,他们就会想要更多钱财。你要做的,不是满足所有人的欲望——那是不可能的。你要做的,是让他们互相牵制,互相监督,互相制衡。这样,他们才会把心思用在正事上,而不是整天想着怎么从你这里捞好处,或者怎么把对手踩下去。”

怀夙沉默着。这些话,父皇以前也说过,但那时他听得懵懂。现在亲身体会,才知其中滋味。

“那……理想呢?”他忽然问,“父皇当年……也有过理想吗?”

景琰怔住了。

理想?多么遥远的词。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太子时,曾与林夙秉烛夜谈,说起将来若登基为帝,要轻徭薄赋,要整顿吏治,要开科取士让寒门子弟也有出头之日,要修水利、兴农桑,要让天下百姓都吃得饱、穿得暖。

那时林夙听着,眼睛亮晶晶的,说:“殿下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他也相信,自己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可后来呢?后来他登基了,却发现理想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轻徭薄赋,国库空虚怎么办?整顿吏治,触动太多利益怎么办?开科取士,世家大族反对怎么办?每一个理想,都要用无数的手段去实现,而在实现的过程中,理想本身,早已被那些手段磋磨得面目全非。

“有过。”良久,景琰才轻声回答,“但后来发现,理想不能当饭吃。你要实现理想,先得坐稳这个位置。要坐稳这个位置,就得学会这些……”他指了指案上的奏折,“权术,制衡,算计。”

怀夙看着父皇。春日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父皇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一刻,他忽然觉得,父皇看起来那么苍老,那么疲惫,像一棵被岁月和风霜侵蚀殆尽的古树。

“父皇,”他轻声说,“您累吗?”

景琰没有回答。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另一份奏折,淡淡道:“继续吧。还有十三份要看。”

五月初,景琰病倒了。

不是什么大病,太医说是积劳成疾,加上春寒未散,感染了风寒。但这一次,病势来得比以往都凶。高烧三天不退,咳嗽咳得撕心裂肺,有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怀夙守在养心殿外,听着里面压抑的咳嗽声,心急如焚。他想进去侍奉,却被高公公拦住:“殿下,陛下有旨,病中不见任何人,以免传染。”

“我是他儿子!”怀夙红了眼眶。

“殿下……”高公公叹息,“陛下这是为您好。您还年轻,万一染了病气……”

“我不怕!”怀夙执意要进。

正在争执时,殿内传来景琰沙哑的声音:“让他……进来。”

高公公这才让开。怀夙推门进去,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景琰靠坐在榻上,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才几天时间,整个人瘦了一圈。他手里还拿着一份奏折,见怀夙进来,想放下,却又咳了起来。

怀夙连忙上前,替他拍背,又递上温水。景琰咳了好一阵才停下,喘息着靠回枕上,手中的奏折滑落在地。

怀夙捡起奏折,看到上面批阅到一半的红字。都病成这样了,还在处理政务。

“父皇,”他声音发颤,“您歇歇吧。”

景琰摇摇头,指了指案头:“那里……还有几份紧急的……你拿去,按朕平日教的……先拟个意见……”

“儿臣遵旨。”怀夙强忍着眼泪,走到书案前。那里果然堆着七八份奏折,都是各部呈报的要事。他一份份翻开,有的关于边境防务,有的关于科举安排,有的关于漕运调度……

他提起笔,却不知如何落下。往日父皇教导时,他觉得那些权衡制衡之术虽复杂,但总有理可循。可如今真让他独自决断,他才发现,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那背后是无数人的生计,是边疆的安宁,是江山的稳固。

他写写停停,不时回头看向榻上的父皇。景琰闭着眼,似乎睡着了,但眉头依旧紧蹙,像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一个时辰后,怀夙终于拟完了初步意见。他拿着写满字的纸,走到榻前,轻声唤道:“父皇。”

景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

怀夙将纸递上,一一解释自己的思路:边境增兵多少,粮草如何调配;科举主考官人选,为何选甲而非乙;漕运改道方案,利弊各是什么……

景琰静静听着,偶尔点点头,偶尔摇摇头。等怀夙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虽弱,却条理清晰:

“边境增兵三千即可,太多反而引人猜忌……粮草从河南调,不要动江南的储备,那里刚遭了灾……”

“主考官选丙。甲虽清正,但过于刚直,易得罪人;乙圆滑,但可能舞弊。丙介于二者之间,且……他女儿嫁给了礼部尚书的侄子,这是个顺水人情……”

“漕运改道方案……驳回。工程太大,耗银太多,且会触动漕帮利益。让他们在原河道清淤加固即可……”

怀夙一边听,一边飞速记录。他注意到,父皇的每一个决定,依然围绕着“制衡”二字——制衡武将与文官,制衡清流与实务派,制衡朝廷与地方,制衡各方利益。

等全部说完,景琰已累得气喘吁吁。怀夙扶他躺下,替他盖好被子,却见父皇睁着眼,望着帐顶,喃喃道:

“夙儿……若有一天,朕不在了……你一个人……能行吗?”

怀夙心一紧,握住父皇的手:“父皇别胡说,您会好起来的。”

景琰摇摇头,没有接话,只是望着帐顶,望了很久。然后他说:

“记住朕教你的……但也不要……全按朕教的来。时代会变,人心会变……你要学会……自己判断。”

“是。”怀夙用力点头。

“还有……”景琰转过头,看着他,“对身边的人……好一些。不要像朕……等到失去了……才后悔……”

怀夙知道父皇说的是谁。林夙。那个已经离开八年,却好像从未真正离开过的人。

“儿臣记住了。”他轻声说。

景琰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咳了起来。这一次咳得格外剧烈,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怀夙慌忙唤太医,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等太医施针用药,景琰终于平复下来,沉沉睡去。怀夙守在榻边,看着父皇憔悴的睡颜,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恐惧。

他忽然意识到,父皇会老,会病,会……死。这个一直像山一样挡在他身前,替他遮风挡雨,教他权谋制衡的人,终有一天会离开。

到那时,他该怎么办?

他看向书案上那些奏折,看向那些关乎天下苍生的文字,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江山之重”。

六月,景琰的病渐渐好转,但身体已大不如前。他依旧每日上朝,批阅奏折,但时间明显缩短了,精神也差了许多。朝臣们看在眼里,私下议论纷纷。有人开始悄悄向怀夙示好——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太子,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近了。

这日午后,景琰召怀夙到御书房。没有奏折,没有政务,只有一壶清茶,两把椅子。

“坐。”景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怀夙依言坐下。他发现,父皇今天穿得很随意,是一件半旧的常服,而非平日那身威严的龙袍。

“今日不教你政务。”景琰说,“朕想……跟你说说话。”

怀夙心中一凛。父皇很少这样“说话”。往日不是教导,就是考问,像这样平和的、单纯的说话,几乎没有过。

“朕这一生,”景琰缓缓开口,目光望向窗外,“做过很多事,有些做对了,有些做错了。有些……是不得不做,哪怕明知是错。”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朕登基二十年,平过叛乱,减过赋税,修过水利,也……杀过不少人。有人说朕是明君,有人说朕是暴君。但朕自己知道,朕既非明君,也非暴君。朕只是一个……坐在这个位置上,尽力想把它坐稳的人。”

怀夙静静听着。

“坐稳这个位置,不容易。”景琰收回目光,看向儿子,“你将来会明白,为什么朕教你的都是制衡、权术、算计。因为不这样,你坐不稳。但坐稳了之后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坐稳了之后,你会发现,这个位置很孤独。非常孤独。你不能相信任何人,因为每个人都可能背叛你;你不能依赖任何人,因为依赖会成为你的软肋;你甚至……不能对任何人太好,因为太好,就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借口。”

怀夙想起林夙。那个对父皇很好很好的人,最终成了朝臣攻讦的借口,成了史书可能诟病的污点。

“父皇……”他轻声问,“您后悔吗?”

又是这个问题。景琰沉默了很久。这一次,他没有说“后悔没有用”,而是轻声反问:

“如果朕说后悔,你会怎么看朕?”

怀夙愣住了。他没想到父皇会这样问。

“儿臣不会怎么看。”他诚实地说,“儿臣只是……希望父皇不要那么累。”

景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柔和。这个孩子,终究是善良的。即便被他用严苛的方式教导了这么多年,心底那份良善,还没有被完全磨灭。

这很好。也很危险。

“夙儿,”景琰说,“朕今天想告诉你的是——朕教你的那些权术制衡,是让你活下去的手段。但你要记住,手段不是目的。你不能为了手段,忘了最初为什么要用这些手段。”

“最初的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让这个天下更好。”景琰一字一句道,“让百姓安居乐业,让贤才得以施展,让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这些,才是目的。权术制衡,只是实现这些目的的工具。你不能本末倒置,不能为了坐稳位置,忘了为什么要坐这个位置。”

怀夙怔怔地听着。这些话,和父皇往日教的,似乎不太一样。

“可是父皇,”他问,“您往日不是说,要先坐稳位置,才能实现理想吗?”

“是。”景琰点头,“但你要时时提醒自己,你坐这个位置,不是为了坐而坐。你忍受孤独,忍受猜忌,忍受双手沾血——所有这些代价,都要有一个值得的目标。否则,你这一生,就真的只剩下算计和失去了。”

殿内安静下来。茶香袅袅,窗外蝉鸣声声。怀夙看着父皇,忽然觉得,今天的父皇,格外真实,也格外脆弱。

“父皇,”他鼓起勇气,“您说的这些……和林公公有关系吗?”

景琰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有关系。”他说,“林夙……就是那个时时提醒朕,不要忘了初衷的人。他会说,殿下,这件事虽对您有利,但对百姓有害,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他会说,殿下,这个人虽得罪过您,但他确实有才,可用。他会说……”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在自言自语:“他会说很多。多到后来他走了,朕耳边还常常响起他的声音。”

怀夙心中酸涩。他想起八年前那个雪天,父皇独自坐在东宫书房里,抱着一个木盒,眼神空洞的样子。那时他不完全懂,现在,他好像懂了一些。

“所以父皇每年都去看他,”怀夙轻声说,“不只是因为想念,还因为……他是那个能提醒您不忘初衷的人?”

景琰没有回答,但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

良久,他才说:“夙儿,你要记住。将来你身边,也需要这样的人。不需要多,一个就好。一个能在你迷失的时候,提醒你为何出发的人。”

“儿臣记住了。”怀夙郑重道。

景琰点点头,似乎累了。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声音变得很轻:

“朕累了……想睡一会儿。你……去吧。”

怀夙起身,行礼,退出殿外。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父皇依旧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给他苍白的脸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那一刻,怀夙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样的时光,不多了。

七月初,景琰做了一个决定。

那日早朝后,他将怀夙和高公公召到跟前,平静地说:

“朕要出宫一趟。”

怀夙一怔:“父皇要去何处?儿臣陪您去。”

“不必。”景琰摆摆手,“朕一个人去。去……看看故人。”

怀夙立刻明白了。故人。林夙。父皇要去皇陵。

“父皇,您身体尚未痊愈,此去皇陵路途遥远,万一……”怀夙急了。

“正因身体尚未痊愈,才更要去。”景琰打断他,声音虽弱,却不容置疑,“再不去……怕是没机会了。”

这话说得太直白,怀夙和高公公都变了脸色。

“陛下!”高公公跪倒在地,“您千万别这么说,太医说您好生静养,定能康复……”

景琰摇摇头,示意他起来:“朕自己的身子,朕清楚。这次病后,朕常感力不从心,怕是……大限将至了。”

“父皇!”怀夙声音发颤。

“别怕。”景琰看着他,眼神竟有些温和,“人都有这么一天。朕只是……想在走之前,再去看看他。跟他说说话,告个别。”

怀夙红了眼眶。他知道拦不住,也不能拦。这是父皇八年来唯一的心愿——不是去看林夙的坟,是去完成一场迟到太久的告别。

“儿臣……陪您去。”他坚持道。

景琰看了他很久,最终点了点头:“也好。你也该……去见见他。”

三日后,一切准备就绪。轻车简从,只带了一队侍卫,几名太医,还有高公公。出发那日,天阴阴的,像要下雨。

景琰穿得很简单,依旧是那身深蓝色常服。他站在养心殿前,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住了二十年的宫殿。琉璃瓦在阴天下泛着暗淡的光,飞檐上的脊兽沉默地蹲守着,像在目送一个时代远去。

“走吧。”他说。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驶出京城,驶向城外三十里的皇陵。怀夙骑马跟在车旁,不时透过车窗看向里面。父皇闭目养神,脸色平静,但手指一直摩挲着怀里的什么东西——怀夙知道,那是林夙的画。

路途颠簸,景琰不时咳嗽,但始终没有叫停。他好像攒着一股劲,一定要在力气耗尽前,赶到那个地方。

两个时辰后,皇陵在望。

那是一片连绵的山丘,松柏森森,石碑林立。皇家陵园气派庄严,但林夙的坟不在那里——他毕竟是宦官,不能入皇陵正区。他的坟在陵园西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很小,很简朴,只有一块青石碑,上面刻着“故司礼监秉笔太监林公夙之墓”。

景琰下了马车,没有要人搀扶,自己一步步走向那座孤坟。他的脚步很慢,很稳,像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怀夙跟在后面,心情复杂。这是他第一次来。八年来,他无数次想象过这个地方,想象过那个让父皇念念不忘的人,长眠之处是什么样子。可真到了眼前,才发现这里如此普通,如此寂寥——除了那块碑,几乎看不出这里葬着一个人。

一个曾搅动朝堂风云、让帝王铭记一生的人。

景琰走到碑前,停下。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碑上的字,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爱人的脸。

“夙儿,”他忽然开口,却是对怀夙说的,“你去那边等等。朕想……单独跟他说说话。”

怀夙点头,退到十丈外的松树下。从这里,他能看到父皇的背影,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景琰在碑前坐下来,从怀中取出那个布包,展开那幅画。梅花依然红,字依然清晰。他将画摊在碑前,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酒壶,两个酒杯。

他斟满两杯酒,一杯放在碑前,一杯自己端起。

“林夙,”他轻声说,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朕来看你了。”

风从松林间穿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在回应。

“八年了。”景琰继续说,“朕每年都想来看你,但总被各种事耽搁。现在……终于来了。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顿了顿,仰头饮尽杯中酒。酒很烈,呛得他咳嗽起来,咳得眼角泛泪。

“朕老了。”等咳声平息,他苦笑道,“身子不行了,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所以想着,走之前,一定要来见你一面。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他斟满第二杯酒,却没有喝,只是端着,看着杯中摇晃的液体。

“朕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对不起母后,她死的时候朕没能守在身边;对不起皇后,让她守了一辈子活寡;对不起那些因朕而死的臣子……但最对不起的,是你。”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是朕把你卷进这场争斗,是朕让你手上沾了血,是朕……最终没能护住你。你说你累了,朕知道,你是对朕失望了。失望朕成了你曾经最不想让朕成为的那种人——多疑,冷酷,眼里只有权力,忘了初衷。”

“可朕想告诉你,朕没忘。”他摇摇头,眼泪终于落下来,滴进酒杯里,“朕一直记得,记得你说要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记得你说要做个明君。朕一直在努力,只是……用错了方式。朕以为要先坐稳位置,才能实现理想,可坐稳了才发现,那些用来坐稳位置的手段,已经让朕离理想越来越远。”

“林夙,朕后悔了。”他哽咽道,“后悔没听你的,后悔没在你活着的时候对你好一点,后悔……最后那些日子,还跟你赌气,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他放下酒杯,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了八年的泪水,终于在此刻决堤。

怀夙远远看着,看着父皇颤抖的背影,看着他在那个墓碑前,哭得像一个失去了全世界的孩子。他的眼眶也湿了。

不知过了多久,景琰终于平静下来。他用袖子擦干眼泪,重新坐直身子,将那杯酒缓缓洒在碑前。

“这杯,敬你。”他说,“谢谢你陪朕走过最难的日子,谢谢你在朕迷失的时候提醒朕,谢谢你……爱过朕。”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但怀夙看见了——父皇的嘴唇动了动,说了什么。

然后,景琰从怀中取出那枚青玉佩,轻轻放在碑前。又取出那绺用红绳系着的头发,也放下。

“这些,还给你。”他说,“带着它们,好好去吧。下辈子……别再做太监了。做个普通人,读书,写字,画画,娶妻生子,平平安安过一生。”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碑,轻声说:

“再见了,林夙。朕……很快就能去陪你了。”

说完,他转身,朝着怀夙走来。脚步依旧很慢,但背挺得很直,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怀夙迎上去,扶住他:“父皇……”

“走吧。”景琰说,“该回去了。”

“那些东西……”怀夙看向碑前的玉佩和头发。

“留给他了。”景琰说,“那是他的东西,该陪着他。”

怀夙点点头,扶着父皇往回走。走了几步,景琰忽然停下,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座孤坟。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墓碑上,给那冰冷的石头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松涛阵阵,像在唱一首古老的挽歌。

“夙儿,”景琰轻声说,“将来朕死了,就把朕葬在皇陵里。但你要答应朕一件事。”

“父皇请讲。”

“在朕的墓室里,”景琰一字一句道,“放上他的那件旧衣,还有……这幅画。”

他从怀中取出那幅画——不是碑前那幅,是另一幅,他一直贴身带着的。画上梅花依旧红,背面那行“七年矣,雪依旧,梅未开,人长绝”的字迹,墨色已有些模糊。

“儿臣……遵旨。”怀夙郑重应下。

景琰点点头,不再说话,转身上了马车。帘子放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怀夙骑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孤坟。墓碑在夕阳下静静立着,像在目送他们远去。

他知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父皇不会再来,而他……将来也许还会来,但那时的意义,已经不同了。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皇陵,驶向来路。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要把这一刻,永远刻在大地上。

怀夙回头望去,皇陵渐渐消失在暮色中。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

比如记忆,比如思念,比如那份超越了生死、超越了身份、超越了世俗眼光的——

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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