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陵回到行宫的那天夜里,景琰又发烧了。
这一次来得又急又猛,太医们围在榻前,施针用药,忙到后半夜,高热才稍稍退去。但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身体已经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再也经不起风吹雨打。
怀夙守在榻边,看着父皇昏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恐慌。他想起白日里父皇在林夙墓前说的那些话——“再不去,怕是没机会了”“朕很快就能去陪你了”——每一句都像是遗言。
“殿下,”高公公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低声道,“您去歇歇吧,老奴在这儿守着。”
怀夙摇摇头:“我不累。”
他是真的不累。或者说,累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只想多陪陪父皇,多看看这张熟悉的脸——这张曾经威严、后来疲惫、如今只剩脆弱的容颜。
天快亮时,景琰醒了。
他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好一会儿才聚焦在怀夙脸上。然后,他微微动了动嘴唇,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水……”
怀夙连忙端来温水,小心地扶起父皇,一点点喂他喝下。景琰喝得很慢,每咽一口都要喘息片刻,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喝完水,他靠在怀夙臂弯里,闭眼休息了一会儿,才轻声问:
“什么时辰了?”
“寅时三刻。”怀夙答,“父皇再睡会儿吧。”
景琰摇摇头:“不睡了……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怀夙心中一紧:“父皇别胡说……”
“不是胡说。”景琰睁开眼,看着他,眼神异常清明,“朕能感觉到……时候快到了。”
“父皇!”怀夙红了眼眶。
景琰抬起手,想摸摸儿子的头,手抬到一半,却无力地垂下。怀夙连忙握住那只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别哭。”景琰说,“朕这一生……该做的都做了,该见的都见了,没什么遗憾了。”
“可是……”怀夙哽咽。
“可是什么?”景琰问,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笑意,“可是朕还没活够?可是朕舍不得这江山?还是……舍不得你?”
怀夙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摇头。
“傻孩子。”景琰叹了口气,“人都有这一天。朕活了五十八年,做了二十年太子,二十年皇帝……够了。”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天色微明,晨光透过窗纸渗进来,在殿内投下朦胧的光影。
“朕想……再去看看他。”景琰忽然说。
怀夙一愣:“父皇是说……林公公?”
“嗯。”景琰点头,“昨日去得匆忙,还有许多话……没说完。”
“可是父皇,您的身体……”怀夙急了。
“就是因为身体不行了,才更要去。”景琰坚持,“有些话……现在不说,就真的没机会说了。”
他的眼神很坚定,坚定得让怀夙无法拒绝。怀夙知道,父皇一旦做了决定,谁也改变不了——这是二十年来,父皇唯一没有教会他,却用行动教会他的事:在某些时刻,人要遵从自己的心,哪怕那意味着走向终结。
“儿臣陪您去。”怀夙说。
景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好。”
辰时,马车再次驶向皇陵。
这一次,景琰的精神似乎好了些。他靠坐在车厢里,透过车窗看着沿途的风景——田野,村庄,远处的山峦。秋日的气息已经很浓了,树叶开始泛黄,风吹过时,簌簌地落。
“夙儿,”景琰忽然开口,“你看这江山,美吗?”
怀夙顺着父皇的目光望去。晨曦中的原野一片金黄,农人在田间劳作,炊烟从村庄升起,一切都安宁而祥和。
“美。”他轻声说。
“是啊,很美。”景琰喃喃道,“朕花了二十年……才让这江山有这般模样。没有战乱,没有饥荒,百姓能安居乐业……这大概是朕一生,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怀夙心中酸涩。他想起父皇这些年批阅的奏折,下的诏书,推行的政令——每一件,都是为了这片江山,这些百姓。可到头来,父皇自己却什么也没留下。没有知己,没有爱人,甚至连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父皇,”他问,“如果重来一次,您还会选择这条路吗?”
景琰沉默了。马车颠簸着,车厢内安静得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许久,景琰才缓缓道:
“会。”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那是什么方式?”
“朕会……”景琰望着窗外,眼神有些恍惚,“朕会早一点明白,权力不是目的,只是手段。朕会少一些猜忌,多一些信任。朕会……对身边的人好一点,尤其是……对他。”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在自言自语:“可是夙儿,这世上没有如果。朕走过的路,每一步都无法回头。那些做错的决定,伤害过的人,失去的东西……都回不来了。”
怀夙握紧父皇的手。那只手很冷,冷得像冰。
“父皇没有错。”他说,“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景琰摇摇头,没有接话。
又走了一段,皇陵在望。今日的皇陵笼罩在一片薄雾中,松柏若隐若现,恍若仙境。马车在陵园外停下,景琰坚持要自己走进去。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背挺得很直。怀夙跟在他身后半步,随时准备搀扶,但景琰没有要他扶。他要自己走完这段路,走向那个等待了他八年——或者说,等待了一生的人。
林夙的坟前,昨日的酒和画还在。酒杯倒了,酒渍渗入泥土;画被风吹得卷起一角,露出那枝红梅。
景琰在碑前坐下,对怀夙说:
“你退下吧。朕想……一个人待会儿。”
怀夙想说什么,但看到父皇的眼神,终究还是退到了昨日的松树下。这一次,距离更远些,他只能看见父皇的背影,听不见任何声音。
景琰看着墓碑,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拂去碑上的落叶,露出那行字——“故司礼监秉笔太监林公夙之墓”。
“林夙,”他轻声开口,“朕又来了。”
风从松林间穿过,带起一阵沙沙声。
“昨日说了很多,但总觉得……还没说完。”景琰笑了笑,笑容很苍白,“人老了,就爱啰嗦。你别嫌烦。”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块糕点——梅花形状,已经有些干了。
“这是你最爱吃的梅花糕。”他说,“朕今早特意让御膳房做的。可惜……路上颠簸,有点碎了。你将就着吃吧。”
他将糕点放在碑前,又斟了一杯酒,也放下。
“朕昨日说,对不起你。”景琰的声音低下去,“今天想跟你说说……为什么。”
他顿了顿,像在整理思绪:
“朕这一生,做了很多不得已的决定。有些是为了自保,有些是为了夺位,有些是为了坐稳这个江山。每一个决定,都让朕离初衷远了一步。但最让朕后悔的……是那些关于你的决定。”
“朕不该把你从浣衣局调来东宫。”景琰说,“如果不来东宫,你就不会卷入这场争斗,不会手上沾血,不会成为众矢之的……也许现在,你还在哪个角落里,安静地活着。”
“朕不该让你去做那些阴暗的事。”他继续,“你说你愿意为朕做任何事,朕就真的让你去做了。暗杀,构陷,监视……每一样,都在消磨你的良心,也在消磨朕对你的信任——朕开始怕你,怕你知道太多,怕你权力太大,怕你……变成另一个人。”
“朕最不该的……”景琰的声音开始颤抖,“是在你最后那些日子,还跟你赌气。你病了,朕不去看你;你上书请辞,朕不准;你求朕放你走,朕说……‘你要走,就永远别回来’。”
他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朕知道你想走,不是不爱朕了,是太累了。累到撑不下去了。可朕……朕放不下这份骄傲,这份帝王的面子。朕想,你是朕的人,生死都该由朕决定。可朕忘了……你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会痛会累的人。”
“所以林夙,”景琰睁开眼睛,看着墓碑,一字一句道,“朕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没有把你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爱。朕给你的,永远都是居高临下的恩赐,是主子对奴才的宠幸——哪怕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做出来的,却总是这样。”
他伸手抚摸碑上的字,动作温柔:
“现在朕懂了,可惜太晚了。你走了八年,这八年里,朕每天都能看见你的影子——在养心殿,在东宫,在御花园,在每个我们曾经一起待过的地方。可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朕常常想,如果重来一次,朕会怎么做。”景琰喃喃道,“朕会告诉你,你不是奴才,是朕的知己,是朕的……爱人。朕会牵着你的手,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哪怕被天下人耻笑,哪怕丢了这皇位,也无所谓。”
“可是林夙,”他苦笑道,“没有如果。朕永远是皇帝,你永远是太监。这是命,我们谁都改不了。”
风大了些,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景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他用手帕捂住嘴,拿开时,上面染了点点猩红。
他没有惊慌,只是平静地将手帕收起,继续对着墓碑说:
“朕的时间不多了。太医说,朕的肺已经烂了,心也快枯了。朕自己知道,大限将至。所以今天来,是跟你告别的。”
“谢谢你,林夙。”景琰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谢谢你陪朕走过最难的路,谢谢你在朕迷失的时候提醒朕,谢谢你……用一生爱朕这个不值得爱的人。”
“如果有来生,”他说,“朕不要做皇帝了。你也不要再做太监。我们就做两个普通人,在寻常巷陌相遇,相识,相知,相守。春天看花,夏天听雨,秋天赏月,冬天……一起踏雪寻梅。”
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无限的向往:
“到那时,朕一定要早早找到你,对你说——‘林夙,我喜欢你。不是主子对奴才的喜欢,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
“你一定会吓一跳吧?”景琰想象着那个场景,眼中泛起温柔的光,“也许会脸红,也许会骂朕疯了。但没关系,朕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告诉你,朕有多爱你。”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那枚青玉佩——不是昨日放在碑前的那枚,是另一枚,他一直贴身戴着的。玉佩温润,带着体温。
“这玉佩,是一对的。”景琰说,“你有一枚,朕有一枚。你那枚,昨日留给你了。朕这枚……今天也给你。”
他将玉佩轻轻放在碑前,和昨日的并排。两块玉佩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两只依偎的鸟儿。
“带着它,下辈子……好让朕找到你。”景琰轻声道,“别走太快,等朕一等。朕很快就来。”
他又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得更厉害,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怀夙远远看见,想冲过来,却被景琰抬手制止。
等咳声平息,景琰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他喘息着,靠在墓碑上,仰头望着天空。
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芒穿透薄雾,洒在皇陵的每一寸土地上。松柏的阴影被拉得很长,墓碑上的字在光中清晰可见。
“林夙,”景琰轻声说,“你看,天亮了。”
他闭上眼睛,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真暖和啊……像你手心的温度。”
景琰在碑前坐了很久。
从晨光初露,到日上三竿;从正午艳阳,到午后斜晖。他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只有偶尔的咳嗽声证明他还活着。
怀夙远远守着,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开。他看见父皇时而对着墓碑说话,时而沉默,时而微笑,时而流泪。他看见父皇的手一直放在墓碑上,像在抚摸爱人的脸。
申时,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迅速遮蔽了太阳。风骤起,卷起漫天沙尘。松涛如怒,整个皇陵笼罩在一片肃杀之气中。
怀夙心中不安,正要上前,却见景琰缓缓抬起头,望向天空。
“要下雨了。”他喃喃道。
话音刚落,第一滴雨就落了下来。紧接着,雨点密集如织,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石碑上、泥土上。顷刻间,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怀夙冲过去,想扶父皇去避雨,却见景琰对他摆了摆手。
“不用。”景琰说,“朕想……淋淋雨。”
“父皇,您会着凉的!”怀夙急了。
“着凉?”景琰笑了,笑得很淡,“朕还怕着凉吗?”
他仰起头,任由雨水打在脸上。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下,流过脸颊,流过脖颈,浸湿了衣襟。但他毫不在意,反而闭上眼睛,像是在享受这场雨。
“林夙,”他轻声说,“你走的那天……也下雨了,记得吗?”
怀夙心中一痛。他记得。八年前的那个冬日,林夙病逝的消息传来时,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父皇站在窗前,看着雨,看了整整一天。
“那天朕没哭。”景琰继续说,“不是不难过,是哭不出来。朕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再也填不满了。”
他睁开眼,看着墓碑,眼神迷离:
“现在想想,也许从那天起,朕就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一具躯壳,一个叫‘皇帝’的符号。”
雨越下越大。雷声隆隆,闪电划破天际。怀夙跪在景琰身边,用身体为父皇挡雨,但景琰推开他:
“让开。”
“父皇!”
“朕说,让开。”景琰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怀夙只好退开半步。雨水浇在两人身上,很快都湿透了。深秋的雨冰冷刺骨,怀夙冻得嘴唇发紫,但景琰却像没有感觉。
他靠在墓碑上,闭上眼睛,喃喃道:
“林夙,你还记得吗……那年冬天,东宫的梅花开了。你折了一枝,插在花瓶里,说‘殿下,春天快来了’。朕说‘春天来了又如何,这宫里永远是冬天’。你说‘不会的,等殿下登基了,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林夙,”景琰的声音开始颤抖,“朕登基了,春天却没有来。这宫里,比东宫更冷。冷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颤抖,咳出一口又一口的血。鲜血混着雨水,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碑前的泥土。
“父皇!”怀夙扑上去,抱住他,“我们回去!现在就回去!”
景琰摇摇头,握住儿子的手。他的手冰冷,却异常有力:
“夙儿……听朕说。”
“您说,儿臣听着!”怀夙泪如雨下。
“朕死后……你要做个好皇帝。”景琰一字一句道,“但不要学朕。不要为了权力,丢了本心。不要为了江山,负了身边人。”
“朕教你的那些权术制衡……该用的时候用,不该用的时候,就放下。”他喘息着,“记住,手段永远只是手段,不要让手段成为目的。”
怀夙用力点头:“儿臣记住了!”
“还有……”景琰看向墓碑,“朕的墓室里,要放上他的旧衣和玉佩……这是朕……最后的愿望。”
“儿臣一定做到!”
景琰笑了,笑得很欣慰。他伸手,想摸摸儿子的头,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
“夙儿,”他轻声说,“对不起……父皇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不,父皇,您别这么说……”怀夙痛哭失声。
“别哭。”景琰的声音越来越弱,“每个人……都有这一天。朕活了五十八年……够了。”
他转过头,看向墓碑,眼神变得温柔:
“林夙……朕来陪你了。”
说完这句话,他缓缓闭上眼睛。手从怀夙手中滑落,垂在身侧。雨水打在他脸上,冲刷着那些泪痕和血痕,却再也唤不醒这双眼睛。
怀夙愣住了。他抱着父皇,摇了摇,轻声唤:“父皇?”
没有回应。
他又唤了一声:“父皇!”
依旧没有回应。
怀夙颤抖着手,探向父皇的鼻息——没有了。再摸向胸口——心跳,也停止了。
雨还在下,雷声还在响,世界还在运转。
但怀夙的世界,静止了。
他抱着父皇渐渐冰冷的身体,跪在雨中,跪在林夙的墓碑前,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所措。
不知过了多久,高公公和侍卫们赶来了。他们看到这一幕,全都跪倒在地,哭声震天。
“陛下——!”
怀夙没有哭。他只是抱着父皇,呆呆地看着墓碑。墓碑在雨中静默,像在迎接一个迟到了八年的归人。
许久,怀夙才轻声说:
“高公公。”
“老奴在。”高公公爬过来,老泪纵横。
“传朕旨意。”怀夙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先帝……驾崩了。”
“遵……遵旨。”高公公哽咽。
“还有,”怀夙继续说,“按先帝遗愿……将他葬入皇陵。墓室中……要放上林公公的旧衣,和这枚玉佩。”
他捡起碑前那枚还带着父皇体温的玉佩,紧紧握在手心。
“再有,”怀夙看向墓碑,“在这里……给林公公立一座衣冠冢。碑上刻……‘大胤景琰帝挚友林夙之墓’。”
高公公愣住了:“殿下,这……这不合规矩……”
“规矩?”怀夙笑了,笑得很冷,“规矩是什么?规矩让父皇孤独一生,规矩让林公公含恨而终,规矩让两个相爱的人……生死相隔。”
他站起身,雨水从他脸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从今日起,朕就是规矩。”
永昌二十年十月初七,大胤景琰帝萧景琰驾崩于皇陵,享年五十八岁。
举国哀悼,天下缟素。
按照遗诏,景琰被葬入皇陵地宫。入殓时,怀夙亲手将林夙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和那枚青玉佩,放在父皇身边。一同放入的,还有那幅梅花图——背面那行“七年矣,雪依旧,梅未开,人长绝”的字迹,墨色已淡,情意却浓。
葬礼结束后,怀夙再次来到林夙坟前。
那座小小的墓碑旁,如今多了一座衣冠冢。墓碑上的字,是他亲自写的——“大胤景琰帝挚友林夙之墓”。
这两个墓碑并肩而立,像两个终于可以并肩站在一起的人。
怀夙在碑前站了很久。深秋的风已经很冷了,吹得松涛阵阵,像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林公公,”他轻声说,“父皇去陪你了。你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风拂过,带起几片落叶,在空中打了个旋,落在碑前。
怀夙蹲下身,将落叶一片片捡起,放在手心。落叶枯黄,脉络分明,像极了人生——看似繁复,实则简单;看似漫长,实则短暂。
“父皇说,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怀夙对着墓碑说话,像在对一个老朋友倾诉,“他说如果有来生,一定早早找到你,告诉你他爱你。”
“我不知道有没有来生。”他顿了顿,“但我知道,在这一生里,你们深爱过彼此。这就够了,不是吗?”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碑,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他回头望去。两座墓碑在夕阳下静静立着,金色的光芒将它们笼罩,温暖而祥和。
那一刻,怀夙忽然明白了父皇临终前说的那句话:
“林夙,朕来陪你了。”
那不是告别。
是重逢。
永昌二十一年春,新帝怀夙改元“承平”,开启新政。
朝局逐渐稳定,天下承平。但皇宫深处,一些隐秘的流言开始悄悄流传——
有人说,先帝驾崩那日,有人在皇陵看见两道身影并肩而立,一着龙袍,一着太监服,相视而笑,随后化作青烟散去。
有人说,每年十月初七,林夙忌日,皇陵深处都会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像是有人在低语:“七年矣……人长绝……”
还有人说,新帝登基后,曾秘密下令修纂一部《内廷秘录》,其中详细记录了景琰帝与林夙的过往。但这部秘录完成后就被封存,无人得见。
更诡异的是,守陵人发现,景琰帝地宫门口的石缝里,每年春天都会长出几株野梅。梅花开得极艳,红得像血,像极了那幅画上的颜色。
而新帝怀夙,自登基后,每年十月初七都会独自前往皇陵,在两座墓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无人敢问。
只是宫人们私下议论,说陛下越来越像先帝了——一样的勤政,一样的孤僻,一样的……眼里藏着化不开的寂寞。
承平三年冬,第一场雪落下时,怀夙再次来到皇陵。
两座墓碑已被积雪覆盖,像戴上了白帽。怀夙拂去碑上的雪,露出下面冰冷的石头。
“父皇,林公公,”他轻声说,“又下雪了。”
风卷起雪花,在空中飞舞。怀夙站在雪中,看着远方。江山万里,银装素裹,美得令人窒息。
可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皇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这江山再美,若无人同赏,也不过是一片荒芜。”
那时他不完全懂。
现在,他懂了。
“陛下,”身后传来高公公苍老的声音,“该回宫了。”
怀夙没有回头,只是问:“高公公,你说……父皇和林公公,在另一个世界,会幸福吗?”
高公公沉默许久,才缓缓道:
“老奴不知。但老奴知道……先帝走的时候,是笑着的。”
怀夙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墓碑,转身离去。
雪越下越大,很快掩盖了他的脚印。两座墓碑在风雪中静立,像在守护一个秘密,一个关于爱与权力、牺牲与成全、孤独与重逢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将随着这场雪,被永远埋藏。
直到下一个春天。
直到梅花再开。
直到……有人再次翻开那本尘封的《内廷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