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连续的阴雨天,小雨已近连续下了三天,终于在今晨暂歇。
湿漉漉的青石板反射着惨淡的天光,院落里的桂花被打落一地,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残花混合的气息。
赵泰安坐在茶室里,面前的棋盘上摆着一局残棋。
黑子攻势凌厉,几乎将白子逼入绝境。但白子在角落还留有一处极其微弱的“气”,看似垂死,实则暗藏玄机。
老爷子手里捻着佛珠,目光落在棋盘上,却仿佛穿透了棋子,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茶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赵泰安没有抬头。
福伯推门而入,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但行动间依旧能看出些许不便。他走到茶台前,躬身:“老爷子,山河少爷回来了,车已经到门口了。”
赵泰安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让他直接过来。”
“是。”
福伯退了出去。
茶室里重新恢复寂静,只有红泥小炉上的水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大约十分钟后,沉稳的脚步声在廊外响起。
赵山河走进茶室,一身黑色西装,风尘仆仆,但脊背挺得笔直。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比上次离开南城时更加深沉,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
“爷爷。”他微微躬身。
“坐。”赵泰安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终于抬起眼皮看了孙子一眼,“西伯利亚的事情,我听‘铁锤’汇报了。人抓到了,但数据没了。”
赵山河在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茶,语气平静:“‘幽灵’已经送到‘花园’,专业审讯需要时间。回收的数据虽然零碎,但足够我们勾勒出‘基金会’在欧洲的部分网络拓扑。不算全无收获。”
“代价呢?”赵泰安问。
“两名‘清道夫’队员轻伤,消耗了我们在北极圈附近的三个备用安全屋。”赵山河回答得毫不犹豫,“但换来了‘基金会’一个次级研究节点的确切坐标,以及他们与‘幽灵’这条线的完整通讯加密模式。”
赵泰安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那个看似绝境的位置。
原本岌岌可危的白棋,因为这看似无关紧要的一子,突然多出了一条极其隐蔽的“活路”。
“山河,”老爷子缓缓开口,声音苍老但字字清晰,“你觉得这次行动,成功吗?”
赵山河看着棋盘,沉默了片刻。
“从战术层面,成功。我们清除了一条‘基金会’的情报线,捕获了关键人员,获取了部分情报。”他顿了顿,“但从战略层面……还不够。‘基金会’的断尾很果断,核心数据被远程销毁,我们依然没有触及他们的真正核心。”
“所以你会继续。”赵泰安不是疑问,是陈述。
“必须继续。”赵山河的眼神冷了下来,“他们不会因为一次失败就收手。‘星核’的诱惑太大,大到足以让他们前赴后继。我们只有比他们更狠,算得更深,才能活下去。”
茶室里安静下来。
水壶里的水烧开了,白色的蒸汽从壶嘴袅袅升起。
赵泰安提起水壶,开始温杯、置茶、冲泡。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感,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山河,”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叹息的语调,“你还记得你父母刚去世那会儿,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赵山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记得。”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您说,赵家的男人,肩上扛着的从来不只是自己的命。倒了,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还有呢?”
赵山河沉默了很久,久到茶香已经弥漫了整个茶室。
“……您还说,但无论肩上的东西有多重,心里总得留一块干净的地方。”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给……人性。”
赵泰安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孙子。
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没有责备,没有失望,只有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洞悉一切的疲惫,又像是某种深切的担忧。
“那你觉得,”老爷子轻声问,手指点了点棋盘,“你现在心里,那块干净的地方,还有多大?”
这个问题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山河心上。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立刻回答。
白慕婉的死,秦琉璃在瑞士的险境,那些被他当作“饵料”抛出去的公司,还有“净化协议”……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每一个决定,在当时的情境下,都是“最合理”、“最有效”的选择。
但合在一起呢?
他是在守护赵家,守护“星核”。
可在这个过程中,他是否……也在一点一点地,将心里那块“干净的地方”侵蚀、压缩?
“爷爷,”赵山河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如果留得太干净,我们可能早就死了。”
“我知道。”赵泰安点点头,语气平静得可怕,“所以我从来没有要求你做个圣人。这片黑暗森林里,善良和犹豫是最奢侈的弱点,是会害死所有人的毒药。”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但山河,你要分清楚——什么是必要的黑暗,什么是失控的深渊。”
赵山河猛地抬头。
“你看这盘棋。”赵泰安指向棋盘,“黑棋攻势凶猛,想一口气吃掉白棋。白棋如果一味防守,迟早被蚕食殆尽。所以白棋用了些手段——在这里埋个伏笔,在那里设个陷阱,甚至故意卖出破绽,引诱黑棋深入。”
他的手指在几个关键落子处点了点。
“这些都是‘黑暗’的手段,是为了赢必须用的算计。”赵泰安话锋一转,手指移到了白棋角落那个刚刚落下的一子上,“但你看这里——白棋明明可以在这里下一着狠手,彻底断掉黑棋的后路,让这局棋提前结束。但它没有。”
赵山河凝视着那个位置。
确实,如果白棋在那里落子,黑棋的整条大龙将瞬间陷入死局。但白棋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更迂回、更漫长,但也给对手留了一丝“可能”的路。
“为什么?”赵山河问。
“因为下棋的,终究是人。”赵泰安缓缓靠回椅背,眼神深邃如古井,“棋局可以重来,但人生不能。断了对手所有的路,逼到绝境,对方要么彻底毁灭,要么……会爆发出你无法想象的反扑力量。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疲惫。
“——如果你习惯了用最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习惯了不留任何余地,那么迟早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因为所有人,包括你自己,都会变成可以被‘极端手段’处理掉的‘问题’。”
茶室里安静得可怕。
赵山河看着爷爷,看着这个在腥风血雨里走了一辈子、手上沾的血不比他少的老人。他突然明白了——爷爷不是在教他仁慈,而是在教他……敬畏。
对人性底线的敬畏,对失控代价的敬畏。
“就像秦苏云。”赵泰安换了个话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你一直觉得奇怪,觉得我安排的有问题。但你有没有想过,把她放在琉璃身边,既是一种制衡,也是一步险棋。”
“爷爷,你知道她在利用我们,所以你也想要利用她?”赵山河问道。
“她想要复仇,想要筹码,我们就给她舞台。她要通过琉璃接触‘深蓝’,我们就让她接触——当然,是在我们控制范围内的接触。另外..........琉璃那丫头..........”赵泰安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你怎么看?”
赵山河沉默了片刻。
“她变了。”他最终说道,“瑞士的事情,还有她母亲的回归,让她开始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这次‘深蓝’的警报事件,她的报告很专业,但……太完美了。”
“你怀疑她隐瞒了什么?”
“不是怀疑,是确定。”赵山河的眼神冷了下来,“技术团队发现了几个她报告里没有提及的异常点,包括德里克·桑托斯那条线。她在有意淡化某些东西。”
“那你打算怎么做?”
“让她继续。”赵山河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想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如果她只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我可以理解。但如果她想走另外一条对付赵家的路,或者明确点......是秦苏云那条路……”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寒意说明了一切。
赵泰安看着孙子,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他欣赏山河的冷静和算计,这正是赵家掌舵人必须具备的素质。但与此同时,他也担心——担心孙子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远到有一天,连他这个爷爷都无法再把他拉回来。
“山河,”老爷子放下茶杯,语气郑重,“记住我今天说的话。黑暗是手段,不是目的。人性是底线,不是弱点。你可以比对手更狠,但永远不要……变成你最初想要对抗的那种人。”
赵山河看着爷爷,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我记住了,爷爷。”
但他心里清楚,记住和做到,是两回事。
在这片越来越血腥的棋局里,保持人性底线的代价,可能比想象中更加高昂。
茶香依旧袅袅,但茶室里的气氛却沉重得让人窒息。
爷孙二人相对而坐,各自思索着这盘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危险的棋局。
而在千里之外的燕京,秦琉璃结束了她作为安全主管的第一完整性的周期夜班。
回到了她在燕京的公寓中,洗完澡的她一丝不挂的走到玻璃幕墙前,就这样在看着东方天际泛起的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她的路,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