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流G650的引擎发出低沉平稳的嗡鸣,飞机在平流层划破云海,如同一把银色利刃切开无尽的蔚蓝。
赵山河独自坐在客舱靠窗的位置,面前的小桌板上摊开着一份加密简报,但他已经很久没有翻动一页了。
舷窗外,云层在下方铺展成无垠的雪原,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刺目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这种高度上的纯净与明亮,与地面那个充满算计、血腥和阴暗的世界形成了近乎讽刺的对比。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平板电脑的边缘敲击着,节奏杂乱。
爷爷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像一口古老铜钟的余韵,震得他胸腔发闷。
“黑暗是手段,不是目的。人性是底线,不是弱点。”
赵泰安说这话时的眼神,他记得很清楚——那不是训诫,不是失望,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提醒。仿佛老爷子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清晰的预见到了孙子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同时也预见到了继续走下去的终点。
赵山河闭上眼,背脊深深陷入柔软的真皮座椅。
他开始回想。
回想起解决了王家后,父母埋入那几个平方的墓地那天,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站在墓碑前,雨水混着泪水从脸颊滑落。爷爷撑着一把黑伞站在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布满老年斑却依然有力的手,紧紧握着他的肩膀。
那一刻的支撑,是真实的。
后来,他去了燕京与查梁一从新开启“星核”项目,建立并运营山河资本,开始面对来更多自各方的明枪暗箭。
他回想起爷爷教他第一课就是:“山河,在这个圈子里,信任是奢侈品。你可以给人机会,但永远要给自己留好后路。”
他学会了。学得很好。
好到如今,连查梁一这样的兄弟,他也在心里划出了清晰的界限——“只要你不背叛,我就不会放弃你”。
好到可以把白慕婉当成诱饵抛出去,眼睁睁看着她死在瑞士的街头。
好到可以默许秦琉璃涉险,只要最终结果对大局有利。
好到可以在“星核”里埋下“净化协议”,做好了最后时刻玉石俱焚的准备。
每一步,在当时看来,都是“最优解”。
但现在,在万米高空这片刺目的阳光里,他开始问自己:这些“最优解”串联起来,最终通向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终点?
客舱的门轻轻滑开。
空乘端着托盘走进来,动作轻盈而专业:“赵先生,您的咖啡。”
赵山河睁开眼,点了点头。空乘将咖啡放在他面前,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她犹豫了一下,轻声补充:“还有三小时抵达燕京。您需要休息的话,卧室已经准备好了。”
“不用。”赵山河的声音有些沙哑。
空乘颔首退出,客舱重新恢复寂静。
他端起咖啡,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感。
他打开平板,调出一份加密档案——那是“蜂巢”近期对“基金会”渗透行为的分析报告。
报告显示,“基金会”在过去三个月内,针对山河资本及“星核”项目的渗透尝试增加了217%。手法越来越多样化:商业间谍、网络攻击、人员策反、甚至物理破坏。
其中一段分析引起了他的注意:
“目标组织表现出对‘星核’技术近乎偏执的渴求,其行为模式已超出常规商业或情报竞争范畴。我方技术团队在反向追踪其攻击路径时发现,对方投入的资源量级与预期收益严重不匹配,似乎……带有某种意识形态或使命驱动特征。”
意识形态?使命驱动?
赵山河皱起眉。
如果“基金会”不仅仅是为了利益,而是有着更深层的目的——比如,他们认为“星核”技术会威胁到某种他们坚信的“秩序”,或者他们认为自己有“责任”控制这项技术——那么,这场斗争的残酷程度,将远超他的预期。
对手可以为了信仰去死。
而他的阵营呢?为了什么?
为了赵家的荣光?为了……不让那些躲在暗处的混蛋得逞?
这些理由,在生死面前,够不够坚定?
他想起西伯利亚那个被炸毁的雷达站,想起“幽灵”被捕获时那双因创伤后应激障碍而涣散的眼睛。那个男人曾经也是精英,是什么让他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是“基金会”的洗脑?还是漫长黑暗行动对人性的侵蚀?
如果继续下去,自己会不会也变成那样——一台只剩下算计和胜负的机器,连自己为什么而战都忘记了?
飞机突然遇到气流,轻微颠簸了一下。
咖啡在杯子里晃荡,几滴溅在平板上。赵山河抽出纸巾擦拭,动作有些烦躁。
他调出另一个文件——那是王顶光刚刚发来的关于秦琉璃在“深蓝”警报事件中的行为分析摘要。
摘要很客观,列举了秦琉璃报告中的专业之处,也指出了几个被刻意淡化的异常点。结论是:“琉璃姐可能掌握了一些未在报告中呈现的信息,动机不明。建议持续观察。”
建议持续观察。
赵山河看着这五个字,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是啊,观察。就像观察实验室里的小白鼠,看它在迷宫里会做出什么选择。
他曾以为把秦琉璃放在安全主管的位置上,是一步妙棋——既能用她的能力,又能用她牵制秦苏云,还能把她置于自己的监控之下。
但现在他开始怀疑,这步棋是不是走得太自信了。
秦琉璃不是小白鼠。
她是经历过生死、亲手杀过人、在绝境中爬出来的“蜂后”。她母亲是“灰鸢”,父亲是“山魈”。她骨子里流着的,是能在黑暗森林里生存下来的血。
把她当成棋子,会不会……反而被她反咬一口?
飞机再次平稳。
赵山河放下平板,走到客舱尾部的舷窗边。从这里看出去,云海更加壮观,阳光在云层表面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
如此美景,却无人分享。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母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一家曾去瑞士度假。父亲指着阿尔卑斯山的雪峰对他说:“山河你看,站得越高,看到的风景越壮丽,但能和你一起看的人,也就越少。”
那时候他不理解。
现在他懂了。
站在这权力的巅峰,看到的确实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风景。但代价是,身边能信任的人,也越来越少。
查梁一还在,但那份兄弟情谊已经加上了条件。
秦琉璃有能力,但她的忠诚需要打问号。
王顶光无论前世今生,好像也只有他一个,自己可以稍微放心。
至于其他人……更多是利益捆绑,各怀心思。
孤独。
这个念头突然清晰地浮现出来,像一根冰针,刺入他的心脏。
他曾经以为,只要足够强大,就能承受任何代价。但现在他发现,有些代价,比想象中更重。
客舱里的通讯器响了。
赵山河走回座位,按下接听键。是飞行员的声音:“赵先生,前方有雷暴云团,我们需要绕行。预计抵达时间将延迟四十分钟左右。”
“知道了。”
通讯切断。
延迟。又是延迟。
赵山河靠回座椅,闭上眼睛。
飞机开始转向,舷窗外的阳光角度变化,光线斜射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他想起了爷爷最后说的那句话:“你可以比对手更狠,但永远不要……变成你最初想要对抗的那种人。”
最初想要对抗的,是什么样的人?
是那些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商人?是那些躲在暗处放冷箭的政客?是那些把别人生命当成筹码的阴谋家?
可现在,自己用的手段,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以暴制暴,以暗制暗。
这条路走到最后,会不会真的像爷爷担心的那样——赢了一切,却输掉了自己?
飞机继续在云端穿行。
赵山河睁开眼,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夹层里,取出一个老旧的皮质钱包。打开,里面没有钱,只有一张泛黄的合影。
照片上,年轻的父母搂着童年的他,而爷爷则依旧坐在他们前方。但那时四个人都笑得很开心。背景是南城老宅的庭院,那棵老槐树还没有现在这么粗壮。
这是父母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纪念品之一。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指尖轻轻拂过父母的脸。
“爸,妈,”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果你们还在……会希望我变成现在这样吗?”
没有人回答。
只有引擎的轰鸣,如同持续的心跳,在这万米高空的寂静里,一声声敲打着他的耳膜。
飞机开始下降,穿过云层,下方的城市轮廓逐渐清晰。
燕京到了。
赵山河收起照片,重新坐直身体。脸上的迷茫和脆弱瞬间消失,重新覆上那层冰冷的、无懈可击的面具。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爷爷的话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最坚硬的土壤里,悄悄扎下了根。
也许它不会立刻发芽,不会立刻改变什么。
但至少,他开始正视那个问题——
如何在黑暗里行走,而不被黑暗吞噬。
如何在赢下一切的同时,不输掉那个最初的自己。
飞机轮子接触跑道,一阵轻微的震动传来。
赵山河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清醒。
该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