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的晨雾,十年如一日的浓。
乳白色的雾气从山谷间升起,缠绕着青翠的山峦,将朝阳的光滤成朦胧的金纱。山腰处,那座依着天然洞窟修建的小院,在雾中若隐若现,檐角悬挂的铜铃在晨风中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一声,两声,惊醒了林间的鸟雀。
云璃站在院中的古松下,仰头望着雾隙间漏下的天光。
这是她苏醒后的第三十天。
整整一个月了,她仍想不起任何关于过去的片段。脑海中是一片空白,如同被水洗过的石板,干净,却也荒凉。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为何会在这里,不知道守在她身边的谢听澜和黑血老鬼,与自己究竟有何渊源。
她只记得醒来时的第一眼——那个白发苍苍的男人,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却又在瞬间化作深重的悲伤。他握着她的手,指尖颤抖,声音哽咽:“你醒了……终于醒了……”
那之后,便是日复一日的休养。
谢听澜告诉她,她叫云璃,是他的师妹,十年前在一场大战中身受重伤,魂魄受损,昏迷至今。黑血老鬼是他们的朋友,这些年来一直守在这里照顾她。
很合理,很完整。
但云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比如谢听澜看她的眼神,太过复杂,不像师兄看师妹,倒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比如黑血老鬼偶尔会对着院中的一块青石发呆,喃喃自语:“素心当年,也喜欢坐在这里……”比如她自己,在夜深人静时,心口总会莫名地悸痛,仿佛那里曾经有过什么重要的东西,如今却空空如也。
“云璃,该吃药了。”
谢听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云璃转身。他端着药碗站在廊下,一身青布长衫洗得发白,头发用木簪简单束起,几缕白发垂在额前。十年的守候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尤其眼角,那皱纹如同刀刻,笑起来时格外明显。
可他很少笑。
至少,在云璃醒来的这一个月里,她没见他真正笑过。
“谢谢师兄。”云璃接过药碗。药很苦,但她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这具身体似乎对苦味有着异乎寻常的忍耐力,仿佛……曾经喝过很多次这样的苦药。
谢听澜看着她喝完药,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接过空碗,轻声道:“今日天气好,可以到后山走走。但不要走太远,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
“好。”云璃点头。
她确实想出去走走。这一个月来,她活动的范围仅限于小院和洞窟,对周围的环境一无所知。谢听澜说这里是栖霞山深处,人迹罕至,很安全。但她能感觉到,这山中藏着许多秘密——比如洞窟深处那个已经失效的阵法,比如院中那面布满裂痕的古怪镜子,比如谢听澜和黑血老鬼偶尔低声交谈时,提到的“幽冥”“镜心”“前朝”这些让她心悸的词。
吃过早饭,云璃换上一身谢听澜准备的素白衣裙,走出小院。
晨雾还未散尽,山道湿滑,石阶上生着青苔。她沿着小路缓缓向上,左腿还有些虚软,走不快,但至少不再需要搀扶。
越往上,雾气越薄。约莫走了半柱香时间,她来到一处悬崖边。崖边有棵老松,松下一块平整的青石,石面被磨得光滑,显然是常有人坐在这里。
云璃在青石上坐下,望向远方。
雾气散开,栖霞山的全貌渐渐显现。层峦叠嶂,云海翻涌,朝阳将群山染成金红色,美得惊心动魄。山风吹过,带来松涛阵阵,还有……隐约的钟声?
她侧耳倾听。
确实是钟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悠扬,浑厚,带着某种庄严的意味。
这深山之中,怎么会有钟声?
正疑惑间,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黑血老鬼。他佝偻着背,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些新鲜的蘑菇和草药。
“丫头,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他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将竹篮放在脚边。
“透透气。”云璃道,“前辈,那钟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黑血老鬼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沉默片刻,道:“是山脚的栖霞寺。十年前香火还挺旺,后来……出了些事,就渐渐荒废了。不过听说最近来了个新住持,正在重修寺庙,估计是早课的钟声。”
“十年前出了什么事?”云璃下意识地问。
黑血老鬼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一场大火,烧死了十几个僧人。官府说是意外,但……”他顿了顿,摇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云璃不再追问,但心中疑惑更甚。
她总觉得,黑血老鬼和谢听澜对她隐瞒了很多事。不是恶意的隐瞒,而是一种……保护性的沉默。仿佛那些真相太过沉重,他们不忍心让她承受。
“前辈,”她忽然开口,“我的伤……真的是十年前留下的吗?”
黑血老鬼的手微微一顿:“怎么这么问?”
“我只是觉得奇怪。”云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白皙修长,掌心却有薄茧,像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如果昏迷了十年,身体应该很虚弱才对。可我这一个月恢复得很快,而且……我好像会一些武功。”
她抬起头,直视黑血老鬼:“昨天我在院子里,看到一只野兔,下意识地捡起一颗石子掷出去,正中兔子脚边。那手法,那准头,绝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黑血老鬼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你确实会武功。”他终于承认,“而且……武功很高。十年前,你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
“那我为什么会受伤?是谁伤的我?”
“是……”黑血老鬼张了张嘴,最终却摇了摇头,“丫头,有些事,等你身体完全恢复了,再告诉你也不迟。现在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又是这句话。
云璃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她讨厌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讨厌每个人都对她欲言又止,讨厌自己脑海中那片该死的空白。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点点头,不再追问。
两人在崖边坐了一会儿,黑血老鬼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山中的趣事——哪片林子有野果,哪条溪里有肥鱼,哪处山洞冬暖夏凉。云璃静静听着,偶尔应一声,心思却飘到了别处。
她的目光落在崖下某处。
那里,云雾特别浓,浓得几乎化不开。但隐约间,她似乎看到……一道黑色的痕迹?
像是被雷劈过,或者被火烧过,总之与周围青翠的山体格格不入。
“前辈,那下面是什么?”她指着那处问。
黑血老鬼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脸色微微一变。
“没什么,一处旧矿坑,早就废弃了。”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那里地势险要,你不要去。”
云璃点点头,心中却记下了那个位置。
又坐了片刻,两人起身下山。回到小院时,谢听澜正在院中晾晒草药。见他们回来,他抬头笑了笑:“回来了?正好,午饭快好了。”
午饭是简单的野菜粥和烤山芋,但谢听澜的手艺很好,粥熬得浓稠,山芋烤得外焦里嫩。云璃安静地吃着,忽然问:“师兄,我们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谢听澜的动作顿了顿。
“你……想离开?”他问,声音有些紧。
“不是想离开,只是……”云璃放下碗,“我总得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将来要往哪儿去。不能一辈子稀里糊涂地待在山里。”
谢听澜沉默了。
良久,他才缓缓道:“等你身体完全好了,我带你出去走走。江南,江北,西域,南疆……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
这话说得温柔,却避重就轻。
云璃没有再问。
午后,谢听澜和黑血老鬼有事要商量,去了洞窟深处。云璃一个人留在院子里,坐在那面裂痕累累的镜子前。
这镜子很奇怪。镜面是某种半透明的水晶材质,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却一块都没有脱落。更奇怪的是,它映不出人影——无论云璃怎么调整角度,镜中都只有一片朦胧的光晕。
她伸手,轻轻触摸镜面。
冰凉,光滑,触感与普通镜子无异。
但就在她的手指触到镜面的瞬间,异变突生!
镜中的光晕突然剧烈波动!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血色的月亮、巨大的祭坛、狰狞的鬼脸、还有……一个身穿月白锦袍的年轻男子,背对着她,缓缓转身……
“啊!”云璃惊呼一声,猛地缩回手。
镜中的画面消失了,恢复成一片朦胧。
她的心脏狂跳,额上渗出冷汗。
刚才那些……是什么?
幻觉?还是……记忆的碎片?
她盯着镜子,犹豫再三,再次伸手。
这一次,镜面毫无反应。
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幻觉。
但云璃知道,不是。
那些画面太真实了,尤其是那个年轻男子转身的瞬间,她的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不是肉体的痛,而是灵魂被撕裂般的痛。
“你看到了什么?”
谢听澜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云璃吓了一跳,转身,见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廊下,正静静地看着她。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说。
谢听澜走过来,目光落在镜子上,眼神复杂。
“这面镜子,叫照世镜。”他缓缓道,“是前朝司星监留下的宝物,能照见人心,也能……储存记忆。”
他看向云璃:“你刚才看到的,可能就是镜中储存的,你过去的记忆碎片。”
云璃心中一震。
“我的记忆……储存在镜子里?”
“一部分。”谢听澜点头,“当年你重伤濒死,魂魄即将消散。我们不得已,将你残存的记忆封入照世镜,希望能保住一线生机。如今你虽然醒了,但那些记忆……很可能还封在镜中,没有完全回归。”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如果你想找回记忆,可以尝试与镜子沟通。但我要提醒你——那些记忆里,有很多痛苦,很多悲伤,很多……你未必愿意回想起来的东西。”
云璃沉默。
她当然想知道过去,但谢听澜眼中的担忧如此明显,让她不得不犹豫。
“如果……如果我找回了记忆,会怎样?”她问。
“你会记起你是谁,记起你的父母,记起你的朋友,记起……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谢听澜的声音有些哑,“也会记起你受过的伤,经历的背叛,承受的痛苦。你会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但那个完整的人……未必会比现在更快乐。”
他看着她,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悯:“云璃,有时候,遗忘是一种恩赐。”
云璃与他对视,良久,轻轻摇头。
“可我不想永远活在恩赐里。”她低声说,“即便那是痛苦的,那也是我的过去。我有权利知道。”
谢听澜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
“好。”他说,“既然你决定了,我会帮你。但这个过程需要时间,不能急。你的魂魄刚重聚不久,还很脆弱,承受不住太强烈的记忆冲击。”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十几根细长的金针。
“这是‘定魂针’,可以稳固你的魂魄。在尝试唤醒记忆前,需要先施针七日,确保万无一失。”
云璃点头,没有犹豫:“那就开始吧。”
从那天起,每日午后,谢听澜都会为云璃施针。
金针刺入穴道的瞬间,总有一股温润的气流涌入体内,安抚着她躁动的魂魄。七日下来,云璃感到自己的精神确实好了许多,那些心悸、噩梦的频率也减少了。
第七日施针完毕,谢听澜收起金针,道:“今晚子时,月华最盛之时,是唤醒记忆的最佳时机。你做好准备。”
云璃点头,心中既期待,又忐忑。
夜幕降临,山间起了风。
子时将近,谢听澜带着云璃来到照世镜前。黑血老鬼也来了,在院子周围布下阵法,防止有人打扰。
月光如水,洒在镜面上。那些裂痕在月光中仿佛活了过来,流动着银色的光晕。
“把手放在镜子上。”谢听澜道,“放松心神,不要抗拒。”
云璃照做。
掌心触到镜面的瞬间,冰凉的触感传来。她闭上眼睛,按照谢听澜教的方法,将意识沉入心口——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搏动。
“回想你看到的画面。”谢听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而温和,“那个穿月白锦袍的人,那个血色的月亮,那个祭坛……不要怕,让它们浮现。”
云璃努力回想。
起初,脑海中一片空白。
但渐渐地,一些模糊的影子开始浮现。
血月……祭坛……鬼脸……
还有……那个转身的年轻男子……
他的脸越来越清晰。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眼中是化不开的悲伤和……温柔?
他是谁?
为什么看到他,心会这么痛?
画面突然加速!
更多的碎片涌来——
乾元殿前的火光!
幽冥鬼面的狞笑!
守墓人枯瘦的手!
青龙帮的追杀!
还有……还有……
一个名字,冲破重重迷雾,浮现在脑海中。
凌殊。
凌殊……
凌殊!
云璃猛地睁开眼睛!
镜中,画面定格。
那个年轻男子正对着她微笑,笑容温柔而决绝,嘴唇微动,似乎在说——
“活下去。”
“啊——!!!”
云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整个人向后倒去!
谢听澜连忙抱住她,急声道:“停下!快停下!”
但已经来不及了。
更多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
父母的惨死!
幽冥谷的囚禁!
玄微子的阴谋!
还有……凌殊的牺牲!
她全都想起来了!
每一个细节,每一份痛苦,每一滴血泪!
“不……不……”云璃蜷缩在谢听澜怀中,浑身颤抖,泪如雨下,“凌殊……凌殊……”
那个用生命爱她、护她的人。
那个她还没来得及说爱的人。
那个已经……永远离开的人。
谢听澜紧紧抱着她,眼中也泛起泪光。
“想起来了……”他喃喃道,“终于……都想起来了……”
黑血老鬼站在一旁,老眼浑浊,长长叹了口气。
这一夜,注定无眠。
云璃在谢听澜怀中哭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才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
谢听澜将她抱回房间,盖好被子,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
十年了。
他等了十年,守了十年,终于等到她醒来。
可现在她醒了,想起了过去,却陷入了更深的痛苦。
这究竟……是对是错?
“让她哭吧。”黑血老鬼走进来,低声道,“憋了十年的眼泪,总要流出来的。”
谢听澜点头,抬手轻轻擦去云璃眼角的泪。
“师兄……”云璃在梦中喃喃。
谢听澜的手僵住了。
她叫他师兄。
不是谢楼主,不是谢听澜。
是师兄。
这个称呼,她已经十年没有叫过了。
他的眼眶突然红了。
“我在。”他握住她的手,声音哽咽,“师兄在这里。永远都在。”
窗外,晨光熹微。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找回记忆的云璃,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一个没有凌殊的世界。
但至少,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