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的毒蔓和魏红无声的泪水,像两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程立秋的心。他深知,空口的誓言和苍白的辩解,在那些窃窃私语和妻子隐忍的不安面前,显得多么无力。他必须做点什么,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心迹,来驱散笼罩在家中的阴霾,也来平息自己内心因背叛而产生的、日益沉重的负罪感。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暂时远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又能向魏红、向所有人昭示他对这个家毫无保留的投入和珍视的契机。他想到了火狐。
在黑瞎子岭的传说里,火狐是灵性与忠贞的象征。它们毛色如火,在雪地里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焰,美丽而稀有。它们的皮毛更是珍贵无比,做成坎肩或者围脖,不仅保暖,更被老人们认为能辟邪纳福,护佑家庭和睦。如果能亲手猎到一张品相完美的火狐皮,做成坎肩送给魏红,这无疑是最有力、最直接的证明——证明他程立秋的心,如同这火红的狐皮一样,炽热而专一,只属于她和这个家。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在他心里疯长。他知道猎取火狐的难度极大。这种生灵极其狡猾,嗅觉听觉敏锐,行动如风,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远比猎杀一头野猪王更需要耐心、技巧和运气。但越是艰难,其意义便越是重大。
他没有将这个打算告诉任何人,包括大姐。只是在一天晚饭后,魏红哄睡了瑞林瑞玉,坐在灯下给小石头缝补磨破的膝盖时,程立秋状似随意地开了口。
“红,过两天我打算进趟山。”他一边修理着手里一个有些松动的猎具零件,一边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魏红缝补的动作顿了一下,针尖差点扎到手指。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担忧:“又进山?不是才打了那么多猎物回来吗?山庄和参田那边……”
“不是为那些。”程立秋打断她,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我就是想一个人进老林子深处转转,静静心,也……给你寻摸件好东西。”
“啥好东西非得一个人进老林子?”魏红的眉头蹙了起来,反手抓住他的手腕,“立秋,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因为那些闲话……可咱犯不着去冒险!那老林子深处啥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人太危险了!我不要啥好东西,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她的急切和关心,让程立秋心中暖流涌动,更坚定了他的决心。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放心吧,你男人啥本事你还不知道?我就是去转转,不往太深里走。打猎的人,偶尔也得单独进山静静,跟山神爷说说话,心里才透亮。我保证,最多三五天就回来,绝不会有事。”
他刻意将目的说得模糊,只强调是去“静静心”,避免魏红过度担忧。但他眼神里的坚持,让魏红知道,他主意已定。
魏红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再劝阻。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他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只能低下头,继续手中的针线活,声音低低地嘱咐:“那……那你千万小心。带上足够的干粮和火药,遇到大家伙别逞强……早点回来。”
“嗯,我知道。”程立秋应道,看着妻子灯下柔和的侧脸和那微蹙的眉头,心中充满了怜惜。
接下来的两天,程立秋开始默默地做准备。他没有惊动猎队的任何人,这次是独行。他仔细检查了那杆心爱的半自动步枪,确保每一个部件都运作流畅,撞针有力。他准备了充足的子弹,又特地带上了几十发独头弹,以备不时之需。猎刀磨得吹毛断发,在阳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
干粮是魏红和大姐一起准备的:烤得焦香扎实的玉米面饼子,咸香入味的野猪肉干,还有一小包珍贵的白糖,用来在极度疲惫时快速补充体力。他用一个厚实的皮质水囊装满了烧开后又放凉的泉水。
他还带上了那顶旧的防蜂帽(虽然目标不是蜂巢,但山林里蚊虫多,也能起到一些防护作用),一件厚实的帆布雨披,一小捆结实的绳索,以及火镰、火绒等取火工具。所有物品都被他分门别类,用油布包裹好,整齐地放进那个跟随他多年的、边缘已经磨得发白的帆布背囊里。
他没有选择在清晨出发,而是在一个午后,阳光正好,魏红和孩子们都在午睡的时候,悄然离开了家。他不想经历那种依依惜别的场面,那会动摇他的决心。他只是在大姐程立春担忧的目光中,低声说了句“姐,家里辛苦你了”,便背上沉重的行囊,拎起步枪,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屯子通往山脚的小路上。
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黑瞎子岭人迹罕至的西北麓,那里有一片广袤的原始混交林,地势更高,气候更寒冷,据说正是火狐偏好活动的区域。
初夏的山林,与他平日里带领猎队活动的外围区域截然不同。越往深处走,树木愈发高大粗壮,浓密的树冠几乎遮蔽了天空,只有零星的光斑顽强地穿透下来,在铺满厚厚落叶的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光影。空气潮湿而清凉,弥漫着腐殖土和某种不知名菌类的特殊气息。四周异常安静,只能听到自己踩在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名鸟类的空洞鸣叫。
一种巨大的、近乎神圣的孤寂感,将程立秋紧紧包裹。他放慢脚步,调整呼吸,将猎人的感官提升到极致。他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过每一处可能隐藏猎物的灌木丛、岩石缝隙和倒木背后;他的耳朵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响——是松鼠啃食松果的细碎声,还是松鸡扑棱翅膀的动静?
他不再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产业的主导者,他剥离了所有社会赋予的身份,回归到了最原始的状态——一个猎人,一个追寻着特定目标的、孤独的追踪者。这种状态奇异地让他感到一种内心的宁静,那些纷扰的流言,对妻子的愧疚,似乎都被这浩瀚而古老的山林暂时稀释、吸收了。
他根据经验,寻找着火狐可能活动的痕迹。火狐喜欢在向阳、视野开阔的山坡活动,也常在溪流边饮水。他仔细搜寻着泥地上是否留有那标志性的、如同梅花瓣般小巧精致的足迹,观察着灌木的枝条是否有被皮毛摩擦过的痕迹,甚至俯下身,嗅闻着空气中是否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狐狸的特殊膻气。
第一天,一无所获。他只遇到了一群惊慌失措的狍子和几只肥硕的雪兔。夜晚,他在一处背风的山崖下燃起一小堆篝火,用树枝穿着肉干烤热,就着凉水啃着玉米饼子。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他坚毅而沉静的脸庞,山林深处传来的、不知是狼嚎还是风过峡谷的呜咽声,并未让他感到恐惧,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和使命。
第二天,他沿着一条蜿蜒的山溪向上游搜寻。溪水冰冷刺骨,清澈见底。就在他弯腰掬水洗脸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对岸一片白桦林的边缘,有一抹极其醒目的、跳跃的红色一闪而过!
程立秋的心脏猛地收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塑,只有眼珠缓缓转动,死死盯住那片区域。
是火狐!绝对不会错!那毛色,红得如同燃烧的火焰,在绿意盎然的林间显得格外夺目!
它似乎并未发现溪流对岸的程立秋,正轻盈地在一片开着白色小花的草地上踱步,不时低下头,用鼻子嗅着地面,那条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优雅地摆动,尖端那一簇雪白的毛格外显眼。
程立秋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慢了下来。他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直起身,借助岸边茂密的灌木丛隐藏身形。距离大约有七八十米,对于步枪射程来说不算远,但中间隔着不算窄的溪流,而且火狐所在的位置草木稀疏,几乎没有遮挡。
他不能贸然开枪。火狐太警觉了,枪声一响,如果不能一击致命,它瞬间就会窜入密林,再也寻不到踪迹。他需要更近的距离,或者一个更好的射击角度。
他像一只潜行的豹子,开始沿着溪流,向下风向迂回,试图拉近距离,并寻找一个稳定的射击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轻缓到了极致,脚掌落地时先试探,再缓缓压实,避免发出任何枯枝断裂的声响。
然而,就在他迂回到一半,距离缩短到大约五十米,刚刚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架好步枪,准备瞄准时,那只火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望向程立秋的方向!
它的耳朵竖得笔直,身体微微下伏,做出了随时准备逃窜的姿态。
程立秋心中暗叫不好!他知道,机会可能只有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他不再犹豫,手指稳稳地扣在扳机上,准星牢牢套住了火狐相对脆弱的脖颈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