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承恩殿那间漏风的小厨房。
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锅里炖着我新研究的莲藕排骨汤,咕嘟咕嘟,冒着香气。
裴昭就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帮我烧火,一边背着书。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岁月静好,天下太平。
然后,我醒了。
“娘娘,您醒了?”
锦书的声音,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喜气。
我睁开眼。
入目,是陌生的明黄色床幔,上面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繁复又招摇。
空气里,没有我熟悉的饭菜香,只有一股子冷冽的、高级的熏香味道。
还有……一群陌生宫女的呼吸声。
我猛地坐起来。
十几个穿着崭新宫装的宫女太监,齐刷刷跪在我的床前,头埋得低低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这不是梦。
我真的,成妃了。
“娘娘,该起了。”锦书扶着我,声音都在飘,“过了时辰,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就要迟了。”
请安?
这两个字,像两块冰,砸在我脑门上。
以前,我只是个小小的贵人,无宠无权,请安这种事,我能躲就躲,皇后根本不会注意到我。
可现在……我是惠妃。
协理六宫的贤妃,见了我也要先屈膝行礼。
我去皇后宫里,是能有座儿的。
是会被摆在台面上,用最挑剔的目光,一寸一寸审视的。
我不想去。
我只想回我的小厨房,研究一下昨天赏赐的那些顶级火腿,到底该切片蒸还是整只炖。
“娘娘?”锦书看我半天不动,小心翼翼地催促。
我看着她那张兴奋得发光的脸。
我再看看地上跪着的那一排,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地砖缝里的人。
我知道,我没得选。
梳妆打扮的过程,漫长得像一场酷刑。
以前,我随便挽个发髻,插根银簪子就算完事。
今天,光是给我梳头的宫女,就来了四个。
她们的手在我头上摆弄着,沉重的金钗珠翠,压得我脖子都快断了。
身上穿的,是陛下新赏的宫装,里三层外三层,料子是极好的,滑腻冰凉,却也重得像披了一身枷锁。
我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
妆容精致,衣饰华贵,眉眼间却透着一股子马上就要被拖出去砍头的惊恐。
这谁啊?
我不认识。
从承恩殿到皇后住的坤宁宫,路不长。
我却走得像是在上刀山。
一路上,遇到的所有宫人,全都远远地就跪下了,头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我目不斜视,脚步却越来越快。
那些目光,那些跪拜,不是尊敬。
是压力。
是提醒。
提醒我,林素言,你再也回不去了。
坤宁宫,到了。
门口的太监,一见是我,脸上的笑立马堆了起来,亲自打起了帘子。
“惠妃娘娘金安。”
那声音,谄媚得让我牙酸。
我深吸一口气,迈了进去。
殿内,已经坐了不少人。
皇后许氏,端坐在凤位之上,穿着一身正红的宫装,凤冠上的东珠,温润却冰冷。
她旁边,坐着贤妃柳若薇。
她今天穿了一身水绿色的衣裙,看着清雅,可我一进去,就感觉到了她投过来的,刀子一样的目光。
我硬着头皮上前,屈膝,行礼。
“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皇后的声音,很温和,听不出喜怒。
“赐座。”
立刻有宫女搬来一张绣墩,就在贤妃的下首。
我僵硬地坐下,屁股只敢沾一个边。
“惠妃妹妹真是好大的福气。”
我刚坐稳,柳若薇就开口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尖利,带着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这一病,不仅没伤着身子,反而还因祸得福,一跃成了主位娘娘,真是羡煞旁人。”
她这话,是在说我用时疫争宠。
殿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我捏着袖口,手心全是汗。
“贤妃姐姐说笑了。”我低着头,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嫔妾只是……运气好。”
我说的是实话。
我就是运气好,没死在时疫里,还瞎猫碰上死耗子,蒙对了。
“运气?”柳若薇冷笑一声,“惠妃妹妹太谦虚了。”
“如今这宫里宫外,谁人不知,妹妹你可不是靠运气。你是靠着‘经天纬地之才’,是‘功在社稷’啊!”
她把“功在社稷”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我的心猛地一抽。
这是在给我上眼药。
一个后宫妃嫔,跟“社稷”扯上关系,这是大忌。
“妹妹一介女流,哪里懂得什么社稷大事。”我赶紧辩解,“不过是些……乡野偏方,上不得台面。都是陛下谬赞了。”
“哦?乡野偏方?”柳若薇不依不饶,“能让陛下在朝堂上夸赞一刻钟,能让太医院那群老古董都低头的偏方,妹妹可否说出来,也让咱们这些姐妹们,跟着学学?”
她这是要逼我。
逼我当众出丑。
我攥着拳,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说什么?我说多洗手多喝水?
他们只会当我是傻子。
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皇后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了。
“好了。”
柳若薇的脸色一僵,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惠妃妹妹心怀仁善,解了这宫中大疫,是天大的功劳。”皇后看着我,目光温和,却让我觉得比柳若薇的眼刀还冷。
“陛下赏你,是应该的。这后宫之中,也确实该有妹妹这样,能为陛下分忧之人。”
她顿了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不像我们,只懂得些针织女红,争风吃醋的俗事,上不得台面,也入不了陛下的眼。”
这话,表面上是在抬举我,夸我。
可实际上,却是一巴掌,把我从所有妃嫔里,摘了出去。
她一句话,就让我站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我清楚地感觉到,殿里那些妃嫔投向我的目光,瞬间就变了。
从刚才的看戏,变成了嫉妒,和敌视。
“皇后娘娘言重了。”我吓得赶紧站起来,“嫔妾……嫔妾蒲柳之姿,愚笨不堪,能伺候陛下,已是三生有幸,万不敢与娘娘和各位姐姐相提并论。”
“坐下吧。”皇后摆了摆手,脸上还是那副端庄的笑。
“你的功劳,本宫和陛下,都看在眼里。”
她放下茶杯,话锋一转。
“说起来,太子近来课业繁重,有些懈怠。本宫正为此事发愁。”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带一丝温度。
“惠妃你既然能将三皇子教导得那般出色,想必对太子的学问,也定有高见吧?”
“不如,也替本宫,分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