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叶天寒就站在了训练场边。
他没换衣,还是昨夜那身灰扑扑的短打,袖口撕了一道口子,沾着干掉的泥点。裂天刀横在肩上,刀面映着晨光,像一块冷铁刚出炉。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也没人敢问。
他把刀插进土里,蹲下身,从靴筒里抽出一根细麻绳,绑在手腕和脚踝上,又从旁边搬来两块半人高的青石,压在腿弯。然后起身,深吸一口气,开始劈第一刀。
不是快,是稳。
刀锋划开空气,发出“嗡”的一声,像是拉紧的弓弦突然松了劲。他收势、回转、再劈,动作重复,一招就是百遍。
太阳爬过旗杆时,他已经换了三轮沙袋,腿上的石头加到了四块。汗水顺着下巴滴在刀背上,又被甩出去,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陈虎路过校场,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停下脚步,靠在木桩上嗑瓜子,壳儿一粒粒吐在地上。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走过去,一脚踢开叶天寒脚边的石头:“你这是练刀还是练驴拉磨?”
叶天寒没停,顺势一个侧身斩,刀刃贴着陈虎的裤脚扫过,带起一阵风。
“再踢,下次就不偏了。”
陈虎咧嘴一笑,把瓜子壳吐远:“行啊,火气比昨天小了,刀倒是狠了。”
叶天寒喘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汗:“昨天的事,不能白干。”
“所以你就打算把自己练成铁疙瘩?”
“我要的是快。”叶天寒盯着自己发颤的手,“快到不用想,敌人动,我就已经砍下去。”
陈虎眯眼看他:“那你得先学会喘气。你现在这模样,杀一个就得趴半天。”
叶天寒不答,转身走向场边那排木桩。上面挂着十几根粗绳,每根末端都系着拳头大的石球。他抽出裂天刀,闭上眼,猛地挥出一刀。
“啪!”
石球飞起,晃荡回来。他不出刀,只听风声。等第二波荡回来,再斩。
一下,两下,三下……
起初总差半寸,要么砍空,要么打偏。第十次时,刀锋终于擦过石球边缘,发出清脆一响。
陈虎看得直摇头:“蒙的吧?”
话音未落,叶天寒已连斩七刀,每一刀都精准磕在石球侧面,打得它们像钟摆一样来回碰撞,叮当乱响。
“你啥时候学会闭眼砍人的?”
“昨夜睡不着,就想了些事。”叶天寒睁开眼,额角全是汗,“我想通了——我以前太依赖眼睛。可战场上烟尘一起,谁给你看清对手的机会?”
陈虎啧了一声:“你还真把自己当兵器使。”
“兵器才好。”叶天寒把刀扛回肩上,“不会怕,不会犹豫,指哪就砍哪。”
“那你昨晚吞纸的时候,手抖了吗?”
叶天寒一顿。
陈虎笑出声:“别装了,我都看见了。你小子现在是绷得太紧,再这么下去,不用敌人动手,你自己先断了。”
叶天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确实还在抖,不是累的,是那种藏在骨头里的紧张,像一根拉满的弦,随时会崩。
他忽然蹲下,从怀里摸出一小截炭条,在地上画了个圈,又在圈外点了三个点。
“这是东三烽燧。”他指着第一个点,“西五,北七。他们说有人接应,夜里不开灯就是信号。”
陈虎皱眉:“你查这个干嘛?这不是斥候的活?”
“总得有人盯。”叶天寒用刀尖戳进土里,“我不信那些兵油子能看懂暗号。他们只会报‘一切正常’。”
“那你也不能拿命去拼。”
“这不是拼。”叶天寒站起身,拍掉膝盖上的土,“这是我活下来的法子。”
他说完,重新扎好沙袋,绕着训练场跑起来。每一步都沉重,踏在地上咚咚作响,像是在数着心跳。
陈虎没再拦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一圈圈跑过,身影越来越模糊,只剩那柄刀始终斜背在身后,像一道不肯愈合的伤疤。
日头正中时,叶天寒停了下来。
他脱了上衣,露出满背鞭痕和旧伤。左臂那道疤最深,从腕骨一直爬到肘窝,像是被什么野兽啃过一口。他拎起水桶往头上浇,冷水顺着伤口流下,疼得他牙关发紧,却没叫一声。
接着,他又回到木桩前,这次蒙上了眼睛。
布条是陈虎给的,一条旧汗巾。他绑得极紧,连一丝光都不透。
第一刀砍空。
第二刀差点绊倒。
第三刀才勉强碰到了石球。
但他没摘布条,反而越挥越快。刀影翻飞,呼啸声连成一片。有几次跌跪在地,手掌磨破了皮,他也只是爬起来,继续砍。
陈虎坐在边上啃干饼,一边吃一边嘀咕:“疯了,真是疯了。”
可他知道,这不是疯。
这是一个人在拼命把自己改造成更适合战场的东西。
到了下午,叶天寒的动作终于顺了。
他能听出石球摆动的节奏,预判它回荡的轨迹。刀出如电,每一次都能精准命中同一个位置。十次,二十次,五十次……到最后,十几个石球被他打得同时腾空,又在同一瞬间被刀风扫中,齐齐震颤,发出嗡鸣。
陈虎扔了饼渣,站起来鼓掌:“可以啊!现在别说杀一个,十个你也够用了。”
叶天寒扯下布条,脸色发白,嘴唇干裂,但眼神亮得吓人。
“还不够。”
“还不够?”
“这些人,”他指了指远处操练的新兵,“他们出刀慢,收势乱,连基本阵型都走不对。要是真遇上埋伏,三轮箭雨就得全趴下。”
陈虎一愣:“你管这么多?”
“我不管。”叶天寒把刀插进地里,“但我得活着。他们要是全死了,我也得被围死。”
陈虎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小子,现在不光想着砍人了?”
“我只是不想白白送命。”
“那你打算怎么办?教他们?”
“先练自己。”
他说完,又捡起一块石头绑在右臂上,重新开始劈斩。
夕阳西下时,训练场只剩他一人。
陈虎送来一罐药膏和两个馍,放在场边石头上,没靠近。
“别练太晚。”他说完就要走。
“陈哥。”叶天寒忽然开口。
“嗯?”
“你说……一个人要是从头到尾都在错的路上走,等他发现的时候,还能回头吗?”
陈虎回头看他一眼:“路哪有对错?只有死活。你能活着走到今天,说明你走的路,至少够你活。”
叶天寒没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
指甲缝里全是泥,掌心磨出了血泡,可那刀,依旧稳稳攥在手里。
陈虎走了几步,又停下:“明天校场有点卯,新来的都得比一场。你去不去?”
“去。”
“为啥?”
“我想看看,现在的我,能赢多快。”
陈虎点点头,走了。
叶天寒站在原地,把药膏涂在左臂的旧伤上,然后脱掉外衣,任晚风吹着湿透的背。
他蹲下身,在地上画出几个歪斜的人形,代表蛮族常见的冲锋队列。然后一步步模拟突进,每一刀都卡在假想敌的咽喉、肋下、膝窝。
练到后来,他干脆闭着眼睛冲出去,刀光一闪,钉住最后一个“敌人”的胸口。
收刀时,刀尖微微颤动。
他抬头望向天空,暮色正浓,最后一缕阳光照在刀面上,反射出一道细长的光痕,像一道刚刚划开的口子。
他抬起手,用拇指慢慢蹭过刀脊。
不是为了杀人。
是为了活下去。
远处传来收操的锣声,一群士兵吵嚷着往饭堂走,路过训练场时有人朝这边看了一眼,又赶紧低头加快脚步。
叶天寒没理他们,只是把刀收回背后,重新绑紧沙袋。
他还有一百个冲刺没完成。
月亮升起时,他仍在奔跑。
每一步落下,脚印都深深陷进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