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一层薄纱,温柔地笼罩着新火池。
韩十三如同一尊雕塑般蹲踞在池边,他那双失聪的耳朵捕捉不到丝毫声响,但他修长的十指却如同最灵敏的触角,轻柔地滑过一排排精密的铜管阵列。
他感受着地底传来的微妙震颤,那是火脉深处涌动的气息,也是他与这片土地交流的独特方式。
昨夜,那段饱含反抗意味的“杂音诗”被送回了清源村,本以为会石沉大海,没想到火脉深处竟然出现了三处逆流节点!
这并非偶然的能量错乱,而是带着清晰节奏的回应——两短一长,那是南岭孩童们夜间报平安的暗号,一种心照不宣的约定。
韩十三不敢怠慢,他迅速从怀中掏出炭条,在身旁那块饱经沧桑的焦木板上飞快地描绘出一张波形图。
线条起伏,宛如跳动的音符,记录着地底深处的每一次震颤。
他小心翼翼地将木板推到阿朵面前,等待着她的解读。
阿朵凝视着那张图,她那双平静的眼眸中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智慧。
她伸出纤细的指尖,轻轻划过其中一处波动峰值,语气低沉而肯定:“这不是回应……是梦话。”
梦话?
原来,那些被强权噤声的人们,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恐惧的阴影。
他们无意识地敲击床板,牙齿在梦中发出令人心悸的磨动声,甚至有人哼唱着跑调的儿歌——他们的身体,他们的潜意识,仍然记得如何说话,如何反抗。
就在这时,小满抱着厚厚的鼓谱匆匆赶来。
她将鼓谱与韩十三记录下的逆流节拍进行比对,很快便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那些梦呓般的节拍,竟然与清源村旧时流传的“葬夜谣”的断句完全吻合!
小满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猛然想起秦九娘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谣不唱给死人听,是唱给不敢哭的人听。”
她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急忙奔向不远处的言祭坛。
她小心翼翼地将鼓面覆盖于地下的共鸣孔之上,深吸一口气,用鼓槌轻轻敲击出一小段失传已久的起调。
沉寂已久的祭坛仿佛被唤醒了一般,片刻之后,火脉深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回响——有人竟然在百里之外,用指甲刮着冰冷的石墙应和着她的鼓声!
赵铁秤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哪是传信啊?这简直是把整座山都变成了一张巨大的鼓皮!”
阿朵目光深邃,她立刻下令暂停一切明面上的行动,转而命令韩十三着手拆解火脉主阵,将其改造成一台前所未有的“梦语拾音器”——
以十二具冰冷的黑棺为共鸣箱,棺钉作为精密的谐频针,无焰灯油在地下缓缓蒸腾,用升腾的热气带动纤细的铜丝发出微微的震颤……这台机器将捕捉地底最细微的潜意识波动,将那些被压抑的梦呓转化为清晰可辨的声音。
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陈哑子留下的那块焦木残片,将其嵌入“梦语拾音器”的中枢位置。
当夜风穿过焦木上那饱经岁月侵蚀的裂缝时,竟然发出如同低吟般的哨音,与火脉中传来的梦语形成了奇妙的叠加共振。
第一段清晰的内容,如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缓缓地浮现出来:
“灶台……还温着……”
这是一个女人反复念叨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牵挂和担忧。
阿朵知道,这是清源西巷周寡妇的习惯——她的儿子在三年前因为无意中说了一句“祖宗灰该扫了”,便被村里以“亵渎祖先”的罪名烙了舌头,永远地驱逐出了村庄。
消息如同无形的波纹,悄无声息地在南岭边缘的村落中扩散开来。
越来越多的村民,带着自己珍藏的旧物来到火池边,将它们投入火焰之中:一只断了柄的锅铲、半块锈迹斑斑的门环、甚至还有一缕从头上剪下来的发丝……
每当一件物品接触到火焰的那一刻,都会激荡出特定频率的震颤,如同它们在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韩十三默默地记录下每一个震颤,将它们拼凑成一幅“无声名录”。
赵铁秤看着名单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喃喃自语道:“这些人……他们都没死啊!可是他们的村子里都说他们疯了,或者失踪了……”
阿朵静静地望着火焰中不断扭曲的影子,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
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白皙的手腕割破,任凭鲜红的血液滴落到“梦语拾音器”的核心阵眼之中——
蛊身真血,蕴含着最原始的生命能量,也蕴含着与万物沟通的神秘力量。
刹那间,“梦语拾音器”被彻底激活了!
整片山谷都响起了千万种低语交织在一起的潮水般的声浪,如同无数人在黑暗中同时张开了嘴巴,诉说着他们的恐惧、他们的愤怒、他们的希望……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火池表面浮现出一行水汽凝成的文字:“我们梦见你来了。” 那些被压抑的、被扭曲的、被深埋的意识,如同挣脱泥土的种子,渴望着阳光。
与此同时,远在幽谷的顾一白猛然睁眼。
手中那块黯淡无光的青铜残片,此刻却像一颗躁动的心脏般剧烈震颤,仿佛要挣脱他的掌控。
他能感觉到,一股蛮横、原始的力量正沿着残片,冲击着自己的经脉。
更让他震惊的是,残片上那半句晦涩难懂的谶语——“她不必成器,已是道本身”,竟然开始自行延展,衍生出新的纹路,如同藤蔓般疯狂生长:“……而火,正学着叫她的名字。” 顾一白猛地抬头,望向清源村的方向,“原来她不是在唤醒人,是在教火认人心…这小丫头,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着蛋。”
而在清源村祖祠之下,一名身着灰色道袍的小地师正伏案抄录着厚厚的《禁言录》。
他机械地重复着那些冰冷、禁锢人性的条文,心中却始终无法平静。
突然,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盯着那支饱蘸朱砂的毛笔,笔杆微微颤抖。
他望着手中朱砂毛笔,低声问自己:“这支笔……真的比我娘的声音重吗?” 笔尖一颤,一滴朱砂滴落,砸在冰冷的石碑表面,却并未染红石纹,反而像一滴眼泪般,无声地渗入了石缝之中。
他放下笔,起身,推开了祖祠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外,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映出他眼中一丝决绝。
“这清源村的天,恐怕是要变了……”
阿朵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烧红的铁钩,狠狠地拽住了每一个人的心。
“我要把言祭坛南迁,一路穿过三道险岭,直到清源村外那条废弃的古驿道。”她平静地宣布,眼神扫过众人,不容置疑。
葛长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立刻皱成了一团,像是被揉皱的牛皮纸。
“圣女,这……这不合规矩啊!黑棺不进活人村,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会触霉头的!”他的声音粗粝,带着一种近似于本能的抗拒。
其他的抬棺人也纷纷露出迟疑的神色,显然对这个提议心存顾虑。
阿朵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对,只是抬起手,指向了火池中尚未熄灭的余烬。
在那里,一幅扭曲的影像正在逐渐显现——那是数十名面色苍白的孕妇,她们蜷缩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窖里,嘴巴被粗糙的麻布死死地堵住,圆滚滚的肚皮上,则用黑色的墨水画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符文。
“这是……”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不少人认出了那些符文,那是清源村特有的“镇言符”,据说可以封锁人的语言,防止他们说出不该说的话。
柳七婆颤巍巍地走到火池边,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幅影像,干枯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那是……那是‘静胎咒’!”她嘶哑着嗓子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那些当家的怕孩子生下来会哭错调……会引来不干净的东西,所以才要用这种法子,把孩子的声音封在肚子里。”
她抬起头,浑浊的泪水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流淌下来。
“已经……已经有七个女婴被说是‘邪音种’,活活埋死了!她们……她们连一声哭都没能留下啊!”
阿朵的脸色更加冰冷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是淬了冰。
“那就让棺材装点别的。”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决绝。
“装她们没能说出的第一声啼哭,装那些被扼杀的希望,装那些被掩盖的真相!”
葛长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阿朵冰冷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阿朵一旦做了决定,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
出发前的那个夜晚,盲眼说书人秦九娘拄着拐杖,缓缓地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她虽然双目失明,但却像是能看穿人心一般,径直走到了阿朵的面前。
“圣女。”她沙哑着嗓子说道,将一卷用胎发织成的布条递给了阿朵。
“这是我接生的第一个孩子留下的,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天疼’。”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秦九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天疼”?
难道是说老天爷也会感到疼痛吗?
秦九娘发出了一声冷笑,那笑声听起来充满了嘲讽。
“你们以为只有说出来的话才算语言吗?婴儿的啼哭,产妇的喘息,老人的咳嗽……这些都是天地听得懂的音。它们蕴含着生命最原始的力量,也蕴含着最真实的感情。”
她转过身,对着队伍中的一个小女孩说道。
“小满,把这卷胎发织成的布条缠在首棺的棺首上。记住,一定要缠紧了,不要让它掉了。”
她又转过头,对着葛长根说道。
“抬棺巡行的时候,不要走正道,要踩着田埂走。不要鸣锣开道,要踏着泥泞的脚步走。每经过一个村庄,就停下来三刻钟的时间,让那些稳婆们悄悄地换上写有新生儿名字的襁褓布片。”
“记住,我们不是在送葬,我们是在寻声。”秦九娘的声音在空旷的夜里回荡,像是一道无形的指令,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出发的那一天,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一般。
沉重的乌云压在头顶,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压抑。
当队伍行至断脊岭的时候,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生疼生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