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澈看着眼前的来客。
对方虽衣衫沾满风尘,但那股浸入骨子里的书卷气,做不得假。
不像来寻衅的。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将那只温热的瓦罐轻轻放在灶台上,盛满一碗汤,递了过去。
“先生若不嫌弃,尝尝便知。”
青衫书生怔住了。
他没想到,这少年竟如此直接坦荡。
他本是为一桩棘手的公务愁烦,心力交瘁,路过此地,却被这缕不似人间的异香硬生生勾住了魂。
此刻,他不再矫情。
接过碗,温热的触感顺着粗瓷碗壁传到指尖,竟让他连日来焦躁不堪的心绪,奇迹般地平复了些许。
他低头看去。
汤色清澈见底,只有几片青翠的野菜根和些许化开的菌菇碎末在其中沉浮。
简单,甚至堪称简陋。
可那股涤荡心神、扫除阴霾的香气,却正是从这碗清汤中蒸腾而出。
他不再犹豫,举碗凑到唇边,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小口。
汤水入口。
初始,是山野菌菇带来的极致鲜美,清甜而不寡淡。
但下一瞬!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随即轰然炸开,如决堤的江河,瞬间冲向四肢百骸!
青衫书生的身形,骤然定格。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因连日奔波、忧思郁结而疲惫到极点的身体,正被一股温润而磅礴的力量疯狂洗涤!
所有的疲劳!
所有的烦闷!
所有的郁气!
在这股暖流的冲刷之下,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他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原本布满血丝、黯淡无光的眸子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好汤!”
他脱口而出,却又觉得这两个字轻浮得可笑,根本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于是,他仰起头,将一整碗汤,一饮而尽!
咕咚!
热汤下肚,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息绵长,竟在冰冷的空气中带出一缕清晰可见的淡淡白雾。
整个人,恍若脱胎换骨。
“这……这不是汤!”
青衫书生双手都在轻颤,他一把抓住阿澈的肩膀,言语都有些混乱。
“这汤中,有人间的至真至味,更有洗涤凡尘的清正之气!小兄弟,你……你这汤,是神仙手笔!”
“先生谬赞,只是一锅野菜汤。”
“不!绝不是!”
书生松开他,在原地来回踱步,越想越是心潮澎湃。
“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不行,如此神物,岂能无名!”
他目光扫视四周,看到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立刻冲了过去,高声喊道:“笔墨何在?快取笔墨来!”
这番动静,早已引得街上一些胆大的路人围了过来。
他们本是来看王记菜馆笑话的,此刻却全被这神异的香气和青衫书生的癫狂举动,勾起了十二分的好奇。
阿澈从后院找来王伯练字用的劣质笔墨。
书生却毫不在意,铺开一张泛黄的草纸,饱蘸浓墨,手腕悬空,笔走龙蛇!
“一缕奇香破尘障,洗尽俗虑见本心。
莫道凡间无真味,一碗清汤抵万金!”
二十个大字,一气呵成!
字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带着一股洗尽铅华的洒脱与畅快。
围观的人群中,有识字的,当场就念了出来。
“一缕奇香破尘障,洗尽俗虑见本心……”
“我的天!这是多高的评价!”
“这王记菜馆,难道真得了什么神仙宝贝?”
“光是闻着这味儿,就绝非凡品啊!”
一时间,议论声四起。
人们看着那锅还在冒着热气的瓦罐,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鄙夷和疏远,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好奇与渴望。
王记菜馆的口碑,竟因这首诗和这锅汤,于绝境中瞬间逆转!
青衫书生写完诗,只觉胸中块垒尽去,通体舒泰。
他对着阿澈,长长一揖。
“小兄弟,大恩不言谢!这锅汤,我包了!多少钱,你开个价!”
阿澈还没来得及说话。
一个嚣张跋扈的腔调,便如同一盆脏水,从门口泼了进来。
“包了?在这丰年镇,还有本公子包不下的东西?”
人群如同被热刀切开的牛油,自动分开一条路。
曹彪带着几个衙役,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诗,又狠狠嗅了嗅空气中那勾得他口水直流的香气,脸上露出贪婪的狞笑。
“就是这汤?”
他走到灶台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阿澈。
“给本公子盛一碗,要最大的碗!”
阿澈将瓦罐往后挪了挪,语气不卑不亢。
“曹公子,抱歉,这锅汤,已经被这位先生买下了。”
曹彪的脸,瞬间沉了下去。
“你说什么?”
他斜着眼,轻蔑地瞟了一眼那个青衫书生。
“一个穷酸,也敢跟本公子抢东西?他出多少钱,本公子出双倍!”
青衫书生眉头一挑,上前一步,声音转冷。
“这位公子,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此汤是我先定下的,与钱财无关。”
“先来后到?”
曹彪笑了,笑得极其张狂,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在这丰年镇,我,就是规矩!我,就是先来后到!”
他懒得再废话,直接伸手,就要去抢那个瓦罐。
阿澈侧身一挡,护住了瓦罐。
“曹公子,请自重。”
“自重?”
曹彪的耐心彻底告罄,他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扭曲。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他猛地抬起脚。
不是踹向阿澈。
而是狠狠一脚,踹在了那小泥炉的炉腿上!
砰!
一声脆响!
泥炉本就不稳,被他这么一踹,轰然散架。
那满满一瓦罐滚烫的“善恶汤”,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轰然翻倒!
哗啦——!
滚烫的汤水泼洒一地!
那股神仙般的香气化作一团浓郁到极致的白雾,猛地炸开,随即,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什么都没了。
地上,只剩下一滩水渍和几根可怜的野菜根。
最后的希望,被这一脚,踹得粉碎。
整个店堂,死一般地安静。
曹彪收回脚,还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裤腿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反咬一口。
“哎哟,你这破锅怎么放的?毛手毛脚,差点烫到本公子!你说,这该当何罪?”
所有人都看清了他刚才的动作。
但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围观的镇民们,默默地低下头,甚至有人开始悄悄后退,生怕惹祸上身。
“你!”
青衫书生气到浑身发抖,他指着曹彪,厉声怒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竟敢如此颠倒黑白,行径卑劣无耻!”
“强取豪夺不成,便出手毁之!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曹彪被骂得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
他冷笑一声,彻底撕下了伪装。
“王法?在这丰年镇,我爹就是王法!”
他对着身后的衙役一挥手,眼神阴狠如毒蛇。
“这人是谁?满口胡言,冲撞本公子,还敢公然质疑朝廷命官!”
“我看他就是个外地来的奸细,在此妖言惑众!”
“给我拿下!打入大牢,好好审问!”
“你们敢!”青衫书生怒喝。
但那两个衙役根本不理会他,狞笑着抽出冰冷的铁链,饿狼般扑了上来。
书生虽有几分骨气,却终究是个文弱之人,三两下就被衙役反剪双手,用沉重的枷锁,“咔嚓”一声,锁住了脖子。
“住手!”
阿澈喊道。
他死死盯着曹彪,那双向来平静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无法遏制的滔天怒火。
曹彪看着他,得意地笑了。
“怎么?你也要替他出头?信不信本公子现在就封了你这破店,把你俩关一块儿?”
袖袍之下,阿澈的指甲已刺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感受到了。
那种铺天盖地的无力感。
那种眼睁睁看着好人蒙冤,恶霸耀武扬威,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的锥心之怒。
权势。
在这一刻,碾碎了所有的道理,践踏了所有的尊严。
衙役推搡着青衫书生,就要将他押走。
书生没有再挣扎,他路过阿澈身边时,停下脚步。
在被押出门口的那一刻,他猛地回头,对着店里那个孤零零站着的少年,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喊道:
“小兄弟,守住你的本心!”
“这世上,公道自会来!”
喊声如雷,回荡在死寂的街道上。
也重重地,敲在阿澈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