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旬,江淮水道。
一场秋汛刚过,两岸泥泞浑浊,泛黄的洪流裹挟着碎裂的枯枝败叶,滔滔南去。天地间弥漫着一种潮湿的、带着泥土与草木腐烂气息的沉闷。
在这茫茫水道上,一支船队破开黄浊水浪,逆流而上。领头的是一艘比普通商船更为高大宽敞、吃水极深的大型平底货船,船艏高悬着一面深青色锦旗,旗上用飞扬遒劲的金粉墨线绣着六个大字:“神仙渡·不羡仙”
船身上,同样以朱砂勾勒着醒目的隶书“不羡仙”字样。这艘船,正是神仙渡商船,此刻满载着粮米布帛和惊轲藏在酒窖底的陈年离人泪,奉惊轲北上筹粮之令,在刀哥、李河清、宵念的率领下,一路紧赶慢走,终于驶入了南唐江北门户之地——楚州。
然而,自船队驶入楚州境内,触目所及,已非来时景象。沿岸村镇破败凋敝,田地荒芜,偶见灾民群聚于残破堤岸之上,衣不蔽体,面如菜色,唯有望向江中货船的眼神,混浊绝望中透着一丝求生的渴盼。
“唉……南国富庶之地,竟也落得这步田地……”伫立在船头甲板上的刀哥,裹着一件挡风的玄色短褂,眉头紧锁,西北汉子深刻的皱纹里刻满了凝重。他一手按在粗糙的船舷上,望着堤岸上如同蚂蚁般汇拢、踉跄追随的灾民队列,口中低叹。
“秀金楼的蠹虫们抽骨吸髓是一方面,” 李河清踱步过来,一身劲装衬托得身姿格外挺直,面容沉静,眼神锐利。他目光扫过远处河滩上几具被江水泡得发白的浮尸,声音冰冷,“但这规模……更像是人为。有人想用这饿殍遍地,堵住北上南下之路,制造恐慌。”
“哼!”正在指挥水手用长竿驱赶试图攀附船舷、极度绝望灾民的宵念闻言,重重哼了一声,“饿殍遍野挡不住咱的船,却能让更多人绝望!这帮狗肏的畜生心思!”
“我就是个糙汉子。” 刀哥目光沉凝,“不懂别的,我也挨过饿,见不得百姓遭罪。” 他猛地一挥手,声如洪钟:“打开左舷舢板!抛绳索!”
“告诉兄弟们!按老规矩!每人限取一瓢生米!莫哄抢!莫多拿!我在此看着!违者休怪我这死人刀不认人!”
“让‘不羡仙’这三个字,给这楚州添口活气!”
“遵命!”
大船上立刻喧嚣起来。十几名精悍的水手奔向左舷。舢板放下,绳索抛出!随着“哐当”响锣声和宵念嘶哑着喉咙的吼声“限取一瓢生米!不准乱!”,早已绝望的灾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在岸边维持秩序的几位身手矫健、目光沉静的清河帮众约束下,排起了歪歪扭扭的长队……
救赈持续了大半日。夜色,如同浓墨,渐渐浸染了水天相接之处。白日施米的喧嚣远去,货船缓缓驶离拥挤的河岸,在江心择了一处水流相对平缓处下了重锚。船上疲惫的兄弟们轮流警戒,大多数则抓紧时间在闷热的船舱里就着咸菜啃蒸饼。
在灯火通明的主舱二层,气氛却截然不同。
一张紫檀大圆桌上,摆满了杯盘碗筷。然而桌上觥筹交错的,却尽是些穿着绫罗绸缎、大腹便便、却面色惶恐的楚州城内豪绅富商。
“诸位神仙渡的好汉!我等也是久闻大名” 一个颌下无须、眼袋浮肿的胖子抹着额头冷汗,声音都在发颤,“这‘离人泪’……确实神奇!但……但这十两黄金一滴……未免……未免太过……” 他看着桌上那精致小瓷瓶中浅碧色的液体,眼神又惧又馋。
“刘老爷嫌贵?” 宵念斜睨着眼,手里把玩着一把解腕尖刀,刀尖在跳跃的烛火下泛着寒光,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城外多少想掏钱买也买不到一个活命的乡亲?咱们神仙渡行商,童叟无欺!能被称作神药的酒,就这个价!嫌贵?您大可不买”
“就是!”旁边桌边,一个穿着绛紫劲装、面容清冷、眉宇间带着七分英气三分锐利的女郎——故仕,冷冷接口。她左手按着一柄剑颚造型奇特的短剑,目光如电扫过那一排豪绅,“神仙渡行善救灾是真,可不是开善堂!离人泪的采买、制作、运输,哪一样不是兄弟们用命搏来的血本?你们想消灾,就得照咱们的规矩!”
另一位坐在角落、气质斯文些的青衫书生模样的青年——程晚翊,则慢条斯理地品着粗茶,微笑道:“诸位都是明白人。这江南,尤其是江宁府,此刻正是什么光景?这点保命钱,和阖府上下的平安比起来,孰轻孰重?”
豪绅们面面相觑,脸涨得通红,却不敢反驳。白日在岸边所见那如同鬼域的惨状,以及城内愈演愈烈的“瘟鬼索命”的传言,让他们胆寒心裂。最终,几名家资最丰厚、最怕死的,一咬牙,将带来的金银珠宝拍在了桌上,换走了那小小的碧色瓷瓶……
午夜。浊浪轻轻拍打着船舷。甲板上只有巡逻水手轻微的脚步声和江水汩汩流淌的声音。船身巨大的阴影投在江面上,像是蛰伏的水怪。
距离“不羡仙”号约半里远处的几片枯败芦苇荡深处,七八条蒙着湿泥、吃水极浅的快艇,如同嗜血的蚂蟥,悄无声息地滑出。每条艇上,或蹲或伏着十来个气息凝练、眼神凶狠的黑衣人,手中紧握着分水刺、钩索、浸了桐油的强弩!
为首的一个疤脸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残忍的凶光:
“……兄弟们,听好了!那大船上,可都是北边来的活粮和金银!干完这一票,楼里给的犒赏足够大家逍遥几年!更别说船上抢到的财货,按老规矩,咱们自己分三成!” 他压着嗓子,声音沙哑如同铁锈摩擦:“记住!缠住!能拖一天是一天!不要和他们硬拼拼命!毁了船更好!”
“动手!!”
疤脸汉子猛地一挥手!
嗖嗖嗖——!
数道带着倒钩、连着坚韧丝绳的铁爪钩索率先划破夜空,带着刺耳的啸音,精准地飞向“不羡仙”号两舷的船舷和桅杆!
同时,十几具劲弩抬起!淬毒的箭矢在昏暗中闪烁着幽蓝的光芒,直射甲板值夜水手哨位!
眼看铁爪就要钩住船体,毒箭就要收割人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呼——!
一声刺耳的尖啸陡然撕裂黑夜的寂静!
一道灰影如同鬼魅般从大船主桅杆的了望斗里疾射而出!速度快得惊人!那灰影在空中诡异地一扭,两臂展开,如同巨大的暗夜蝙蝠!两点寒星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从其袖口激射!
当当当当!!!
一连串火星爆闪!其中三四根即将钩中船舷的铁爪竟然直接被那两点寒星撞得凌空飞偏,落入江水!
这灰影正是“不羡仙”号上的顶尖斥候兼暗器好手——江肃月!
“敌袭!!!” 一个沉雄如虎啸的暴喝声在甲板上骤然炸响!如同惊雷滚过!正是值夜的程晚翊!他早已察觉到水下的异常动静!
话音未落!
铛啷啷!
船弦各处,数根铁链突然绷紧!显然是另几根铁爪成功钩中了船舷!
但就在钩爪绷紧的同时!甲板阴影处,一道高大雄健如暴熊般的身影狂吼着扑出!
吼——!
震得船身仿佛都为之一抖!
正是以横练硬功和一身巨力威震大河两岸的清河悍勇游侠——江憭鹤!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竟不惧锋利倒刺,带着古铜色的光泽,一把死死攥住了两根连接快艇的最大绳索末端!浑身筋骨如钢铁摩擦般发出刺耳爆响!
“给我—下来!!”
如同巨象般可怖的力量轰然爆发!他身体借势沉腰后仰,双脚悍然蹬在加固的船舷板上!整个船身都被他拉得往他所立之处猛地一沉!
咔嚓!噗通!!
两条猝不及防的快艇竟然被他这巨力活生生扯翻了船身!艇上十几道人影顿时惊呼着如同下饺子般被掀入浊浪翻涌的江中!
“娘的,被看见了,杀——!” 更多的黑衣人如同附骨之蛆,顺着绳索或依靠水贼的钩索攀爬功夫,疯狂涌上甲板!刀光雪亮!
“保护好物资!” 一声清冽如冰雪的娇叱响起!
一个穿着月白色劲装的身影倏然而至!身法飘逸迅疾至极,正是以缠丝软剑和近身缠斗之术着称的——尘离!她手中一柄银色软剑如同灵蛇吐信,剑光倏起倏落,极其刁钻狠辣,瞬间便在狭窄空间内拦截住三四个悍不畏死的黑衣人!剑锋精准地切断他们的脚筋、挑飞兵刃,却不立即取其性命,只为缠斗!
最先跃下的疤脸首领和另外七八个身手最悍勇的尖刀,则对上了拔刀出鞘、杀气凛然的刀哥李霸山、目光锐利的李河清以及面色阴沉如水的宵念!
“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劫我神仙渡的船?!” 刀哥怒极反笑,他虽体型魁梧,动手却丝毫不慢!足下发力一蹬,庞大的身躯竟带着呼啸的风压,如同战车般轰然撞入敌群!手中那把西北大环刀被他抡起一道暴烈的雪亮圆弧!
“杀!!”
噗嗤!
当先一个使分水峨眉刺的倒霉水贼,尚未来得及做出完美格挡姿势,连人带刺就被这蕴含了狂猛真力的一刀劈成两半!
“兄弟们!结阵!” 李河清声音冷彻入骨,手中长剑出鞘的瞬间,清冽剑吟宛如龙吟!他步伐沉稳,剑光却如惊涛裂岸,一剑刺出,仿佛化出数道剑影,刁钻无比,又蕴含着破甲透甲的锋锐穿透力!
宵念则如同毒蛇潜伏,专门寻隙击弱,手中解腕尖刀每一次角度诡异的挥出或穿刺,都带走一条生命,阴狠毒辣!
战斗爆发得极其猛烈!船舷、甲板、舱顶处处都有厮杀!刀光剑影,血光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