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津大营笼罩在压抑的气氛中。
荀罃被降为校尉,仍领原职,但兵符已收归中军府,实际指挥权落在副将程滑手中——此人是栾书心腹。那三十颗首级被齐军用石灰腌制,送回晋营时已面目全非。荀罃亲自为每一具无头尸身收敛,在营外立了衣冠冢。
“将军……不,校尉。”程滑走进营帐,语气平淡,“赵副使已到三十里外,明日便来交割防务。中军将有令:东境各营即日起整编,邯郸军入驻后,原棘津将士分批回新绛休整。”
荀罃盯着地图,头也不抬:“知道了。”
程滑迟疑片刻,还是开口:“校尉,此事……怨不得别人。那三十兄弟的抚恤已发下,每家百金、二十亩地,朝廷也算仁至义尽。”
“仁至义尽?”荀罃终于抬头,眼中布满血丝,“程将军,若死的是你的兵,你也会说这四个字吗?”
程滑默然。
荀罃起身,走到帐门前,望着远处新立的坟冢:“他们是替我死的。我贪功冒进,他们为我埋单。朝廷给再多抚恤,也换不回三十条命,三十个家。”
“校尉……”
“你去准备交接吧。”荀罃摆手,“我想一个人静静。”
程滑叹息离去。帐中只剩荀罃一人,他取出一卷帛书——那是父亲荀首昨日送来的家书,只有八个字:“忍辱负重,以待来日。”
“来日……”荀罃喃喃,将帛书凑近烛火。火焰吞噬丝帛时,他眼中映着跳动的光,那光里有恨,有不甘,还有一种淬炼过的冷硬。
次日清晨,赵朔率三千邯郸精锐抵达棘津。
交割仪式简洁到近乎冷漠。程滑递上兵符、名册、防务图,赵朔一一接过,只问了一句:“荀校尉何在?”
“在坟前。”
赵朔独自走到营外坟冢。荀罃披麻戴孝,正在烧纸钱,三十座坟前各有一坛酒。
“荀校尉。”
荀罃没有回头:“赵副使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是来送行的。”赵朔走到他身旁,看着燃烧的纸钱,“邯郸军中有二十个老兵,是当年跟随先父征战的老卒。他们托我带句话: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但死要死得明白。你那三十个兵,死得不明白。”
荀罃勐然转头,眼眶通红:“赵朔!你——”
“但他们的血不会白流。”赵朔打断他,目光如刀,“齐人用三十颗人头换一个苟安,这买卖太划算。我会让他们知道,晋国的人头,不是这么好拿的。”
荀罃愣住。
赵朔从怀中取出一块铁牌,扔在火堆旁。铁牌上刻着一个“齐”字,边缘有火烧痕迹——这是从某个齐国细作身上搜出的信物。
“齐国大司马府有个参军叫高张,高无咎的长子。”赵朔澹澹道,“牡丘之局,是他一手策划。目的是激怒你,借机清洗齐军中与我晋国交好的将领。那司马确实是内应,但他真正的后台是高张。”
荀罃攥紧拳头,指甲陷进肉里。
“高张现在就在齐国西境大营,距此不过百里。”赵朔继续道,“他身边有三百亲卫,都是高氏家兵。每隔三日,他会去边境巡视,路线固定,守备松懈。”
“你……你想让我报仇?”荀罃声音发颤。
“不。”赵朔摇头,“我是告诉你仇人是谁,在哪,什么时候会落单。至于报不报仇,怎么报,是你的事。我只提醒一句:你若动手,便是私仇,与晋国无关。若被抓,朝廷不会认;若死了,墓碑上只能写‘擅离职守,伏诛边境’。”
他说完,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住:“荀罃,你父亲让我照顾你。但有些路,得自己走。走好了,你是荀氏中兴之主;走岔了,不过是三十一座坟。”
风卷起纸灰,如黑蝶纷飞。
荀罃跪在坟前,良久,伸手捡起那块铁牌。牌身冰凉,上面的“齐”字在火光中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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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泗,楚军禁运令下到第七日,徐地开始出现粮荒。
不是真缺粮——偃在龟岛和几个秘密粮仓囤了足够吃一年的粮食。但市面上的粮价一日三涨,百姓开始恐慌。
“主公,不能再等了。”部将急报,“今日又有三个邑发生抢粮骚乱,虽已镇压,但民怨沸腾。楚国探子混在人群中煽风点火,说咱们把粮食都运上海岛,不管百姓死活。”
偃站在城头,看着城外排队购粮的人群:“楚军那边有什么动静?”
“子囊增派了五支巡逻队,日夜监视各条通道。咱们派出去买粮的三支商队,都被以‘走私’之名扣了,人货两失。”
“田氏答应的那条密道呢?”
“昨夜试了一次,运进三百石粟米,但途中被楚军游骑发现,折了七个弟兄。那条道……恐怕用不了了。”
偃沉默。他知道子囊在逼他,逼他要么开仓放粮暴露实力,要么坐视民变失去人心。无论选哪条,都是死路。
“主公,要不……咱们降了吧。”一个老臣颤声劝道,“楚国势大,硬抗下去,徐地百姓要遭殃啊。”
“降?”偃冷笑,“你可知楚国如何待降者?去岁郯国降楚,楚王令其献地三百里、丁壮三千、童女百人。郯公如今困居郢都,形同囚徒。你要我走他的路?”
老臣无言。
偃转身,眼中闪过决绝:“传令:即日起开仓放粮,但不是白给——凡领粮者,家中壮丁需登记造册,编入‘护乡团’。就说,为防盗匪抢粮,需百姓自卫。”
“主公,这……这不是公开募兵吗?楚国若问罪……”
“问什么罪?”偃澹澹道,“百姓怕盗匪,组织自卫,天经地义。楚国若连这都要管,那就是要与淮泗百姓为敌。我倒要看看,子囊敢不敢冒这个险。”
命令传下,当日便有三千壮丁登记。偃将其中精锐三百编入徐甲,余者发给木矛竹弓,由老兵带着操练。徐地各邑忽然多了许多“护乡团”,白日巡逻,夜间守寨,楚国探子再难随意活动。
消息传到楚军大营,子囊摔了酒爵。
“好个偃!竟用这招反将一军!”他怒极反笑,“护乡团……他这是要全民皆兵啊。”
副将忧心:“将军,若真让偃成了气候,淮泗其他诸侯必有效彷。届时楚国在淮泗的权威……”
“他不会成的。”子囊冷静下来,“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他开仓放粮,最多撑三个月。三个月后,粮尽民饥,我看他拿什么维持‘护乡团’。”
“可这三个月……”
“这三个月,咱们也有事做。”子囊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徐地南境,“偃不是有海岛退路吗?查清楚位置,调水军围困。陆上禁运,海上封堵,我要让他变成瓮中之鳖。”
“但水军主力在东征越国……”
“调三千人回来。”子囊决断,“越国残部困守孤岛,已成死局。先解决徐地,再回头收拾越人不迟。”
当夜,楚军水寨战鼓擂动,三十艘战船扬帆出海,目标直指龟岛方向。
邯郸郡守府,赵朔同时收到两份密报。
一份来自棘津:“荀罃昨夜率旧部十余人‘失踪’,营中只留书‘回乡探亲’。程滑已报中军府。”
一份来自淮泗:“楚军水师出海,疑似寻剿龟岛。偃开仓募兵,徐地似有决死之志。”
赵朔将密报烧掉,对赵午道:“告诉猗顿,让他的人撤出徐地,尤其是龟岛附近的所有眼线。另外,准备一批弩机和火油,十日后运往秦国——走北线,经中山、林胡,绕开晋国关卡。”
“运往秦国?”赵午一惊,“主上,这……”
“范蠡在助秦强兵,我们不能落后。”赵朔澹然,“这批军械不是送给秦国的,是‘卖’给秦国的。要高价,要秦国人欠我们人情。将来秦国东出时,这份人情或许能换回更多东西。”
“可若被朝廷发现……”
“所以要走北线。”赵朔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赵国北境,“中山国与我有旧,林胡诸部贪财。多花些金银打点,务必保密。记住,所有军械都要做旧,刻上‘齐’或‘楚’的标记——万一暴露,就说是截获的走私货。”
赵午领命,却又迟疑:“主上,荀罃那边……”
“他去找高张了。”赵朔望向东方,“十余人袭三百亲卫,九死一生。但若能成……齐国高氏必乱。届时田无宇的机会就来了。”
“主上为何要帮他?”
“我不是帮他,是帮时势。”赵朔眼神深邃,“齐国若一直由高、国二卿把持,则固若金汤。只有内乱,才有破绽。荀罃是刀,田无宇是用刀的人。这把刀若能见血,齐国这盘棋,就活了。”
窗外雷声隐隐,春雨将至。
赵朔忽然问:“赵午,你说这天下,最终会是谁的?”
赵午怔住,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知道。”赵朔自问自答,“但我知道,那些以为稳坐钓鱼台的人,最终都会被拉下来。栾书如此,高无咎如此,子囊如此,楚王、齐侯、秦公……皆如此。因为这世道变了,变得太快,快到来不及固守,只能拼命往前跑。”
他推开窗,雨丝飘入:“告诉咱们的人,加紧备战。西河的兵、邯郸的匠、各地的粮……都要备足。这乱世,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雨越下越大,洗刷着邯郸城垣。
而在同一场雨中,荀罃正带人潜伏在齐国边境的山林中,等待高张的出现;偃站在龟岛望楼上,看着楚军战船的桅杆渐近;田无宇在临淄密室,与心腹策划着如何借高张之死夺权;范蠡在舟城海阁,收到了中原各方势力最新的动向密报。
雨幕如帘,遮掩了所有人的动作,却掩盖不住即将爆发的杀机。
风波已起,无人能置身事外。这盘以天下为局的棋,正进入中盘最激烈的绞杀。每一步都可能决生死,每一子都可能定乾坤。
而执棋者们,都已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