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还带着山里的湿冷,吹过青禾镇老旧的巷道,卷起几片枯叶。
七点五十五分,一辆黑色的公务车在张永康家门口那棵歪脖子槐树下缓缓停稳,没有熄火,像一头屏息的野兽。
林晚秋推开车门,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裤套装,让她与这片鸡鸣犬吠的晨景格格不入。
陈秘书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一个标准的公文包,眼神警惕地扫过四周。
院门虚掩着。
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在院子角落里忙活,将一把玉米粒和菜叶掺杂的饲料撒向一群咯咯哒乱叫的土鸡。
正是退休多年的前卫生院副院长,张永康。
听到车门声,老人浑浊的眼睛抬了一下,当他看清林晚秋肩上那不怒自威的气场,以及陈秘书那身过于正式的着装时,喂鸡的手猛地一僵。
“哐当”一声,搪瓷盆掉在地上,饲料撒了一地,鸡群顿时乱作一团。
张永康的脸色,比地上的鸡食还要苍白。
林晚秋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院门口,目光越过那片混乱,精准地锁定在老人那双微微颤抖的手上。
她没有开口,沉默本身就是最强的压迫。
直到张永康用衣角擦着手,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嘴唇翕动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是林镇长的女儿吧?稀客,稀客啊……”
“张院长,别来无恙。”林晚秋的声音没有温度,她侧身让开,让陈秘书将一张A4纸递了过去,“您还记得这份东西吗?”
那是一张复印件,页末印着“2013年度青禾镇干部体检报告”。
张永康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他扶了扶,目光落在纸上,瞳孔在晨光下急剧收缩。
林晚秋的手指,正点在一行记录上:“林建国,肝功能指标:谷丙转氨酶轻度异常”。
“当年,我父亲的健康档案,由您全权负责。”林晚秋的声音平缓而清晰,像手术刀划开皮肤,“这份报告,是他亲自交给您的吧?”
真实之眼瞬间启动。
在她的视野里,张永康的生理数据流如瀑布般刷过。
心率从每分钟78次瞬间飙升至121次。
眨眼频率在三秒内提升了百分之四十。
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滑动,做出一个吞咽动作,但口中显然没有任何唾液。
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抓住那张薄薄的纸而泛出死一样的白色。
每一个细节,都在尖叫着同一个词:恐惧。
上午九点十四分,县纪委监委临时设置的谈话室。
百叶窗将阳光切割成一道道锋利的细线,投射在张永康布满皱纹的脸上。
他已经缴械投降,精神的堤坝在林晚秋拿出体检报告的那一刻就已然崩塌。
“是,那天晚上……王建国书记给我打了电话。”他的声音嘶哑,仿佛每一个字都从砂纸上磨过,“他说林镇长在办公室腹痛难忍,让我赶紧过去一趟。”
“我赶到的时候,林镇长已经……已经昏迷了,躺在休息室的床上,脸色很差。”他痛苦地搓着双手,试图缓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我测了血压,非常低,情况很危险。我说必须马上叫救护车送县医院。”
林晚秋一言不发,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但是……但是王书记拦住了我。”张永康的头垂得更低了,“他说,‘老林就是太累了,睡一觉就好,别惊动上级,影响不好’。他让我……让我随便开点镇定剂,让他安静休息。”
“我一个镇卫生院的,我不敢……我不敢违逆书记的意思。”他浑身颤抖起来,“第二天,他们派人给了我两万块钱,说是‘辛苦费’,让我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空气死一般寂静。
林晚秋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如铁:“药呢?你给他开了什么药?”
“没有!我什么药都没开!”张永康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乞求,“我真的不敢!我只是……只是给他挂了一瓶生理盐水,补充点电解质!真的!”
上午十一点零六分。
林晚秋坐在电脑前,指尖飞快地敲击着键盘,调阅着当年镇卫生院药品出入库的电子台账。
系统陈旧,运行缓慢,但数据不会说谎。
在2013年1月17日夜间十一点至次日凌晨一点的出库记录里,只有一条。
领取人:张永康。
药品名称:氯化钾浓溶液,10ml注射液。
用途登记:抢救危重患者。
林晚秋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她立刻通过内部加密线路,向省司法鉴定中心的毒理学专家发出了一份紧急协查请求。
回复几乎是秒回的:“规范明确禁止高浓度氯化钾溶液未经稀释直接静脉推注。若违规操作,可在数分钟内导致高钾血症,引发心肌抑制,最终导致心脏骤停。其临床表现与急性心肌梗死症状高度相似,非专业尸检极难分辨。”
她盯着屏幕上那行刺眼的文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一寸寸向上蔓延,瞬间侵占了四肢百骸。
指尖冰冷得像刚从冰柜里拿出。
父亲不是病死的。
他是被人用最专业、最隐蔽的方式,谋杀的。
中午十二点三十九分,林晚秋的声音通过对讲机下达了新的指令,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立刻查封张永康家中全部私人财物,进行彻底搜查。”
一个小时后,陈秘书带回了结果。
在张永康书房一个伪装成电闸盒的暗格里,他们找到了一本封皮发黑的私人日记。
林晚秋戴上手套,翻到2014年的一页,一行被泪水浸润过的字迹映入眼帘:“赵主任又来找我了,说只要我不提那晚的事,我孙子进县医院工作的事情就包在他身上。我……我对不起林镇长,但我不能毁了孙子的前程。”
赵主任。青禾镇现任武装部长,赵志远。
林晚秋合上日记,像合上了一口棺材。
她转向陈秘书,目光锐利如刀:“准备材料,以涉嫌玩忽职守、伪证罪对张永康采取留置措施。”
陈秘书正要点头,她却紧接着补充了一句:“但先别急着公布,找个可靠的渠道把风放出去——就说张永康心理防线崩溃,已经把那晚的事全盘招供了。”
她要的,就是这个消息像野火一样,失控地烧进那些真正幕后者的耳朵里,看他们如何自救,如何狗咬狗。
傍晚六点五十分,就在她审阅留置文件的最后一页时,私人手机毫无征兆地响了。
屏幕上跳动的,是那个她刻意回避了很久的名字——陆承宇。
她接起,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有些沉重,良久,陆承宇低沉的嗓音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和压抑:“晚秋,我爸刚才问我一件事。”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问我,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在青禾水库,你失足掉下去,是谁不顾死活把你捞上来的?”
林晚秋握着手机的指节一根根收紧,泛出青白。
她当然记得。
是陆承宇的父亲,那个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陆伯伯。
她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他在查什么。
她也知道,他在用他们之间最沉重的恩情,来提醒她,或者说,警告她。
有些账,一旦清算,便是永别。
“嘟——”
她挂断了电话,将那份沉甸甸的恩情连同那个男人的声音,一并关在了通讯中断的忙音里。
她站起身,走到指挥室的白板前。
白板上,案情关系图盘根错节。
她拿起一支红色的记号笔,在最核心的位置,用力写下三个名字:
赵志远。
孙立群。
周维民。
她在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画上了一个鲜红的圆圈,像一个精准的靶心。
她放下笔,看着那三个名字,仿佛他们就站在这里,带着惊恐的表情看着她。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
“下一个,轮到你们自己走出来了。”
夜色深沉。
她亲手点燃的这把火,正以一种她无法完全掌控的速度,在青禾镇那张密不透风的利益网下疯狂蔓延。
而她布下的天罗地网,也正在黑暗中静默地收紧。
在这张网的某个节点上,一根看不见的引线已被点燃,正嘶嘶作响地烧向黎明前最冰冷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