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笑声、议论声戛然而止。墨城刚咬了一口的饼干僵在嘴边。艾丽卡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悲伤。
其他猎荒者队员也齐齐变色,看向埃隆的目光充满了震惊、同情和无法言说的沉重。
马克脸上的轻松瞬间褪尽,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惊愕地看向埃隆。教官……明天远行?那个永远像头受伤但依旧咆哮的暴熊,那个在训练场上把他一次次打趴下又拉起来的硬汉?冰冷的铁律,终究还是找上了他?
埃隆脸上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他没有看冉冰,也没有看周围那些年轻队员复杂的目光,只是沉默地喘息着,用毛巾用力擦拭着脸上混合的汗水、油污,仿佛要将什么情绪一同抹去。
然后,他撑着疼痛的腰,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捡起地上那件肮脏不堪的皮夹克,随意地甩在肩上,一瘸一拐地,沉默地走向整备室侧面的员工通道口。
那背影在巨大的钢铁机械和惨白的灯光映衬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和悲壮。
“老师!”马克猛地回神,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背心,大步追了上去。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腾,有震惊,有不解,更有一种被冰冷现实再次攫住的愤怒。
冰冷的通道里弥漫着更浓的机油味和金属粉尘的气息,光线比主整备区更加昏暗。脚步声在空寂的通道里回荡。埃隆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只是脚步放得更缓。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几十米,来到一个堆放废弃零件和空置工具柜的僻静拐角。埃隆终于停下,背对着马克,魁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摸出半截皱巴巴的烟卷,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只是用牙齿烦躁地碾磨着粗糙的烟纸。
“教官……”马克在埃隆身后几步站定,声音艰涩地开口,胸腔里堵着一团无名火,“我去找城主!我去跟律教所交涉!凭什么?你为灯塔流了这么多血!你还可以战斗!还可以教……”
“够了,小子。”埃隆打断了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肩膀微微垮塌下来,仿佛卸下了刚才整备室里强撑的硬壳。
他慢慢转过身,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刻,锐利的眼神此刻也蒙上了一层尘埃。
“别犯傻。”埃隆看着马克,眼神复杂,“我这把老骨头,几十年前就该下去了。能撑到现在,早就够本了。”他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却只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摩根?律教所?呵……你去找谁都没用。灯塔的铁律,就是一台精密的绞肉机。它要碾碎谁,不是看这人过去有多能打,流了多少血。”
他的目光变得异常深沉,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像刀子一样刮过马克年轻而愤怒的脸庞。
“你小子,别以为当上城主就万事大吉了。这个位置,烫屁股得很,比你想象的要难坐一万倍!”埃隆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警告,眼神锐利地刺向马克,“别忘了摩根和查尔斯……那层旧世界的关系!查尔斯那小子,心思深得跟大海似的!你以为他甘心?”
马克心头剧震。查尔斯和摩根的血缘秘密,像一道隐秘的裂痕,深埋在灯塔看似坚固的铁律之下。埃隆的提醒,瞬间将他心中对城主之位的复杂情绪,染上了一层更加阴冷的底色。
埃隆顿了顿,一口唾沫吐掉嘴里嚼烂的烟丝,粗糙的手指点了点自己布满疤痕的胸膛,又指了指马克的心口:
“记住老子今天跟你打的这场架。战场上,敌人会利用你心里最软的那块肉。在这里,”他环视着冰冷的钢铁通道,“也一样。人心……永远比你想象的更可怕。光有链锯刀,砍不动这灯塔里的鬼蜮伎俩。”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马克。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铁锈堵住。他明白埃隆说的是事实,冰冷的铁律,扭曲的权力,蛰伏的毒蛇……这一切都在灯塔的阴影下盘踞。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马克看着埃隆沟壑纵横的脸,看着他被岁月和伤痛侵蚀却依旧挺直的脊梁,一个深埋在心底、被现实反复捶打却始终未曾熄灭的念头,如同微弱的火苗,在这告别的时刻,挣扎着冒了出来。
“教官,”马克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希冀,琥珀色的瞳孔紧紧盯着埃隆的眼睛,“您……相信我们真的能重返地面生活吗?像……像旧世界那样?”
埃隆正准备离开的动作猛地顿住。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布满疲惫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缓缓转向马克。那目光不再是锐利的鹰隼,更像是一块被风沙磨砺了亿万年的顽石,沉寂而厚重。
他沉默了几秒钟,通道里只有远处设备低沉的嗡鸣和两人沉重的呼吸。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皮夹克上硬化的油污,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钢铁壁垒,投向那永远被灰紫色阴霾笼罩的、噬极兽横行的焦土废墟。
然后,他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摇了摇头。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无尽疲惫和苍凉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任何嘲讽,只有一种看透生死的、近乎悲悯的清醒。
“在末日里头,”埃隆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人们总得找点念想,找点盼头,像快要淹死的人抓住根稻草……这没什么不对。”
他顿了顿,那只独眼死死锁住马克带着希冀光芒的脸庞,声音陡然变得如同寒冰:
“但是,小子,你告诉老子……”他微微前倾身体,带着浓烈机油和烟草气息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凿子,狠狠钉进马克的心脏,“如果这充满噬极兽的世界,真的还有希望……那它……还能叫末日吗?”
话音落下,埃隆不再看马克瞬间苍白的脸和眼中剧烈摇晃的光芒。他猛地一拉肩上的破夹克,裹紧了些,仿佛要抵御这通道深处透骨的寒意。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前方更加浓重的阴影之中,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被无边的钢铁回响吞没。
留下马克一人,如同被遗忘在冰原上的石柱,僵立在原地。昏暗的灯光将他凝固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射在冰冷光滑、布满油污的金属墙壁上。
埃隆最后的反问,如同最沉重的丧钟,在空寂的通道里,在他被“城主”头衔和责任暂时压下的心湖深处,激起了足以撕裂一切的、绝望的回响。
灯塔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沉重,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