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里头的热闹气儿,像是有了形质,推着人、拥着人,直往打谷场涌。
姬永海紧挨着娘昊文兰,小小的身子也卷在这股子又兴奋又嘈杂的人流里头。
打谷场正当间,两根粗毛竹竿子早就高高竖起,撑起一面四四方方、雪白晃眼的巨幅幕布,像凭空落下的一块神奇画布。
放映机旁边那台突突响的汽油发电机,散着浓烈又熟稔的气味。
它投出去的那道巨大光柱,像把利剑,直直劈开沉沉的夜。
在幕布上落下跳动变幻的光影子,一下子就把大伙儿的心神全抓了过去。
先是放《新闻简报》。
永海使劲踮起脚尖,脖子仰得发酸,幕布上那些他从未见过的雄壮场面。
让他心里头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巨大的震动,可又觉得隔着老远老远。
他小小的心里模模糊糊地想:山外头的天地,原来是这样望不到边。
盼了又盼的正片总算开始了。
片头跳出几个醒目的大字——《青春之歌》。
银幕上,出来一个穿着朴素蓝布旗袍、梳两条乌黑油亮长辫子的女学生——林道静。
她狠下心,逃开了那个憋闷得叫人透不过气的旧式家庭,揣着一腔孤勇,奔那摸不着边的远方去了。
火车在黑夜里呼啸飞跑,车窗玻璃上,映出她年轻、倔强,却又带着迷茫跟盼望的脸庞。
寒风吹动她额前细碎的刘海,那风,好像也穿透了银幕,吹进了台下永海那并不严实的衣领里头,惹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把身子往棉袄里缩了又缩。
故事在古老的北平城铺开。
林道静先后碰上了卢嘉川、江华、林红这些心里揣着理想的年轻革命者。
画面一转,是他们猫在光线昏暗的阁楼里秘密聚会,一盏小油灯的光晕柔柔地照亮几张年轻又坚毅的脸,低声商量着国家的前途。
是他们机灵地在街头巷尾散发传单,身子敏捷地躲开反动派爪牙的追捕,险象环生。
是他们在阴森恐怖的牢房里受尽酷刑,却咬紧牙关,目光像火把一样亮,宁死不屈的硬骨头……
这一幅幅黑白的影像,在这冷得人打颤的打谷场上空流动、交织,散出一股子惊心动魄、直戳人心的力量。
电影到了顶要紧的关头。林道静经过了血与火的考验、生与死的熬炼,总算长成了一个信念坚定的革命战士。
她站在高高的山岗上,身后是刚冒头的日头,万道金光喷薄而出。
山风鼓荡起她单薄的衣裳,吹得呼呼响。
她目光灼热,像烧着的火把,望向遥远的天边。
整个人就像一株在狂风暴雨里硬挺挺立着的小白杨,浑身都是那股子蓬蓬勃勃、挡也挡不住的生命力。
她猛地扬起胳膊,清亮又充满力量的声音,像是要刺破这薄薄的银幕,响遍天底下:
“同志们!我们要斗争!为了自由!为了解放!为了咱们崭新的中国!”
那声音,在一下子静下来的打谷场上空炸开,带着金石似的铿锵劲儿,在凛冽的夜风里猛烈地激荡、回旋,撞着每个人的耳朵,也撞着永海的心口。
放映机投出的光柱,这会儿显得更加辉煌,像根撑住天地的巨柱,照亮了沉沉的夜幕,也像是要照亮这黑沉沉的人间。
永海站在涌动的人群里,小小的身子不自觉地挺得笔直,像一株春雨过后猛地拔节的禾苗,每一寸筋骨都绷足了劲。
他不自觉地挺起那单薄的、甚至有点凹进去的胸脯,努力昂起头,像是要虔诚地接住从那银幕上倾泻下来的、带着温度的光芒跟磅礴的力量。
寒风像看不见的刀子,刮过他稚嫩的脸颊,冻得他鼻尖发麻,耳朵像要掉下来似的疼,可他却一点感觉不到。
幕布上林道静那迎风站立、振臂高呼的影子,像一道滚烫的烙印,深深地、永久地刻进了他的眼底,更烧灼着他那颗从来没这么滚烫过的心。
“为了自由……为了解放……”
这几个字,像是一把点着了、带着火星的种子,从天而降,落进了他原先懵懵懂懂的心田深处。
一股滚烫的、陌生的热流,猛地从他冻得冰凉的脚底板窜起来,势不可挡地直冲上脑门顶,烧得他浑身血液都好像开了锅。
他甚至觉得手腕上那圈戴了许久、早就习惯了存在的红头绳,这会儿也隐隐发起烫来,紧紧贴着脉搏突突跳的地方,像是在应和着、共鸣着银幕上传来的那炽热得像岩浆一样的呐喊。
电影散了,片尾那激昂奋进的调子还在寒冷的夜空里袅袅地飘。
幕布上的光影一下子熄了,四周顿时陷入比先前更深的黑暗,人们的眼睛一时半会儿都缓不过劲来。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议论声、咳嗽声、喊自家娃小名的声音此起彼伏,搅和成一片散场特有的响动。
“散场喽!散场喽!快家去咯,脚都冻木了!”
“这电影真带劲!看得人心里头热浪翻腾的!那个林道静,真有种!”
“可不咋的,这心里头啊,就跟揣了个小火炉似的,暖烘烘的!”
永海却还僵在原地,两只脚像被钉在了冻得硬邦邦的土地里。
四周嘈杂的声浪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模模糊糊的毛玻璃,变得遥远又不真切。
他小小的胸脯还在剧烈地一起一伏,心在薄棉袄底下“咚咚咚”地狂跳,像有谁在里头使劲擂着一面小鼓,声音大得他自己都听得见。
眼前好像还留着林道静最后那个定格的、满是盼望的身影——在日头无比灿烂的光辉里,她的身影显得那么小,可又含着那么大的、能把大石头顶开的力量。
一只温暖又粗糙的大手轻轻落在他瘦削的肩膀上,是娘昊文兰。
“走了,小海,家去了。”娘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乏和寒意。
永海这才猛地从那光影织成的梦里惊醒过来,身子有些发木地跟着娘挪动,汇进开始慢慢流动的散场人流。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冻得硬邦邦的土坷垃硌得脚心生疼,刺骨的寒风依旧找着缝儿往他衣领里钻,可他却奇奇怪怪地感觉不到冷了。
那股从银幕上吸来的、滚烫的热流,还在他小小的身子里奔涌、冲撞,烧得他脸颊发烫,脑门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子。
“嘿,文兰姐,你家这小子,是看个电影看入迷了么?”
旁边一位裹着厚毛线头巾的婶子,借着微弱的星光跟远处还没完全熄掉的放映机余光。
看到永海那双异常明亮、闪着不一样光彩的眼睛,还有他那挺得直溜溜、跟周围缩脖弓背的人们全然不同的脊梁骨,不由得笑着打趣。
姬忠怀也挤在散场的人堆里,正好走在吴文兰母子旁边。
他听见了那婶子的玩笑话,目光就落在了自家这个小堂侄的身上。
昏黑里,他看不清永海脸上具体啥神情,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从那孩子单薄身子里散出来的、一种不同平常的紧绷劲儿跟亢奋劲儿,就像一张拉满了的、随时要射出去的弓。
想起前几日这孩子听评书,竟为了那负心汉陈士美的下场偷偷抹眼泪的“稀奇”事,姬忠怀那张被岁月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不由得滑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伸出手,用那布满老茧、沉甸甸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永海瘦小的肩胛骨,那力道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感慨,还有某种模糊却又真切的指望,声音厚实地说:
“好小子!这骨头顶硬实!是块好料!眼里有火,心里有劲!好好念书,好好长大!
老话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风水哇,总是轮流转的!
咱老姬家,往后可就指望你们这些小辈,给咱稳稳地立在这‘河东’岸上喽!”
“河东……”
永海在心里头无声地、反反复复地咂摸着这两个看似简单却意味无穷的字眼。
他不自觉地抬起头,望向墨汁般浓重泼洒开的夜空。
几颗寒星疏疏朗朗地挂着,像冻僵了的、眨也不眨的眼睛。
那面巨大的、曾经托起过林道静和她那些同志们悲壮故事的白色幕布,这会儿已完全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仿佛刚才所有的辉煌跟激荡,都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可是,永海晓得,那不是梦。
那银幕上灼热的光芒,那震醒人、唤醒魂的呼喊,早就像烧红了的铁钎子,在他嫩得像白纸的心版上,深深地、永久地烫下了一个磨不掉的印记。
他挺着被寒风吹得僵硬、却觉得无比滚烫的小胸脯,脚步踩在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响声,每一步,都异常地坚定、用力。
手腕上那圈红头绳,在袖子的遮掩下,紧贴着温热的皮肤,好像也持续传过来一丝不易察觉的、让人心安的,血脉相连的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