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的春夏交替时节,洪泽湖的水汽仿佛被人拧干了半截的抹布,沉甸甸地悬挂在福缘人民公社的上空。
那潮气夹杂着河底淤泥的腥味,混杂着麦秸垛的霉味,黏在皮肤上,像是给浑身裹上了一层湿润的棉絮——捂得人鼻尖冒汗,喉咙却紧绷着,连呼吸都带着一股黏糊糊的感觉。
福缘大队的小姬庄的田埂上,刚冒出头的野草芽子,被这潮气压得蔫了,绿得发暗,叶尖卷成了小筒,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连伸展的力气都没有了。
土路早被春雨浸泡得透湿,黑黢黢的泥块吸足了水分,软得像刚出锅的糯米糕。
有人走上去,脚底刚沾着泥面,“咕叽”一声就陷了半寸,泥浆顺着鞋帮往袜子里钻,凉丝丝、滑溜溜的,就像泥鳅在脚心里拱着。
等再拔脚时,泥块又扯着鞋跟不肯松开,带出细细的泥线,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倒像是泥地里藏着个闷嘴葫芦,在底下“哼哧哼哧”地喘气。
公社大院那片露天电影场,白石灰刷的院墙被雨水洗得泛着灰色,墙根堆积着一圈黑泥,像给死鱼肚皮镶了条边。
上回放《青春之歌》,林道静站在船头的影子还没从墙缝里退去,今夜《平原游击队》的枪声就随着风传了过来。
“砰砰砰”的枪响夹杂着水汽,像撒豆子一样砸在挤满人的土坡上。
“轰轰”的爆炸声更是震耳欲聋,把场边的老槐树叶子“簌簌”落下。
惊得后排有人家的老母鸡扑棱棱飞起——那鸡翅扇起的风裹着泥点和鸡毛,落在前排人的脖子里,惹得一阵笑骂,像往热油里撒了一把盐,瞬间热闹非凡。
姬永海像只刚从树杈上蹦下的小猴子,蹲在最前排的土埂上。
鼻尖沾着一块干硬的黄泥,是晌午爬老榆树掏鸟窝时蹭的——那窝没掏着,倒被鸟粪砸了手背,他嫌脏,便用手背一抹,倒成了个歪歪扭扭的“勋章”。
虚岁刚六岁,身高却比同龄娃高出半截,细胳膊细腿像春天抽出的芦苇,看着单薄,却脊背挺得笔直,像田埂边新插的杨树苗,带着股不肯弯腰的韧劲。
他那双眼睛亮得像会发光的宝石,仿佛把银幕上的光都收进了瞳仁里。
黑亮的眼珠随着李向阳的身影转动,当双枪齐发的镜头掠过,他攥着破旧衣角的小手猛地收紧,指关节都捏得泛白——那模样,仿佛掌心里真攥着两把“盒子炮”,正有热辣辣的火气从指缝里冒出来。
旁边有娃啃着生红薯,“咔嚓”一声脆响,他却连眼皮都没眨,睫毛上的泥星子也未曾动摇,整个人像被银幕吸住了一般。
小姬庄离公社大院不过半里地,电影场的光柱刚刚划破夜空,河西桑庄的孩子们便踩着泥泞的土路赶来了。
裤脚甩得满是泥点子,像拖着两条泥鳅,嘴里还不停地喊:
“开场没?开场没?”那声音被潮气泡得沉沉的,像是含着口水说话,黏在风里飘不远。
那时候,国家流行的电影,就像河里的浮萍,漂来漂去,总能荡到洪泽湖边的角落。
银幕上的英雄在硝烟中冲锋陷阵,在枪林弹雨里奋勇前行,姬永海听着枪炮声,总觉得子弹是朝着洪泽湖那边飞去——湖的对岸芦苇荡密得像堵墙,说不定就藏着“鬼子”的炮楼,黑黝黝的炮口正瞪着他们这片土地。
前几天放的《小兵张嘎》那晚,月亮亮得像个调皮的孩子,仿佛有人把一面铜镜挂在天上,把打谷场照得皎皎生辉。
姬永海看完电影,心里像是点燃了一把火,烧得他坐不住。折了一根芦苇杆当枪,枪头缠了圈红布条——那是从娘昊文兰的针线筐里摸出来的,布条边缘都磨毛了,红得有点暗淡,像是蘸了血的棉线。
他在麦秸垛间蹿跳,嘴里喊着“站住!缴枪不杀!”,那声音嫩得像刚出壳的小鹰,却带着一股倔劲,仿佛刚出壳的雏鹰,明知爪子还软,却偏要亮出来吓唬人。
夜虫被他惊得停了叫,只有他的脚步声“咚咚”在空旷的场地里回响。
有一次,他猛地从麦秸垛后跳出来,惊得草垛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掠过皎洁的月光时,黑影在地上打了个滚,倒像是被他的“枪”打中的“敌人”,慌慌张张地逃跑了。
生产队里的那头红毛黄牛,是孩子们心中的“威风”。
它被拴在老槐树下时,连最调皮的半大孩子都得绕着走——那牛毛红得像刚从血水里捞出来,太阳底下一根根都硬得能扎进手心。
农忙时,它四蹄翻飞,石碾子在它身后“咕噜噜”转动,麦粒被碾得粉碎,扬起的糠皮迷得人眼花。
谁要是敢靠近,它就会瞪大铜铃般的牛眼,鼻孔里喷出的气息带着草料的酸味,能把孩子们吓个半死,仿佛在说:
“小崽子,再往前一步,就顶你个跟头!”
姬永海看了嘎子骑马”的镜头,心里就像被猫爪子挠了一样——他也想尝尝“骑马”的滋味。
某天午后,放牛的老姬头蜷在草垛上打盹,口水顺着花白胡子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晕出个小湿圈。
姬永海像只偷偷摸到糖果的猫,踮着脚悄悄靠近。
瞅准牛绳垂在一旁的空档,小手一把攥住,脚用力一蹬,拼尽全力向上蹿去。
“哞——!”红毛牛被吓得直挺挺地站起来,叫声像从地底钻出来的闷雷,震得草垛上的糠皮“簌簌”掉落。
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蹿,前蹄“咚咚”刨地,溅起的泥块和草屑像雨点一样砸了过来,瞬间糊满了姬永海的脸。
他像块被甩到墙上的泥巴,死死粘在牛背上,小手揪着牛毛,细腿夹着滚烫的牛腹——那牛腹硬邦邦的,像裹着层铁皮,被烈日烤得滚烫,烫得他的小腿都发疼。
红毛牛彻底发了疯,在打谷场里横冲直撞。
坚硬的牛角“哐当”一声撞倒了半边麦秸垛,金黄色的麦草像瀑布般倾泻而下,埋得姬永海半截身子。
他在牛背上颠得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置,小脸憋得通红,却死命地喊:
“驾!驾!”声音被颠得七零八落,像被风撕碎的布条,可他攥着牛毛的手一刻也没松。
一次,两次,三次……他被牛甩了下来,胳膊肘磕在坚硬的地面上,皮开了,血珠和泥巴糅在一起,变成一团红糊。
膝盖磕在石头上,青了一大片,肿得像个核桃。
他爬起来,抹掉嘴角的泥,眼里的火焰越烧越旺——他捡起一块石头,凑到牛跟前,像是在说:
“你再甩,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就这样坚持了七天,红毛牛的暴脾气终于被这位不要命的小家伙磨平了。
第七天,他再上牛背时,牛只是不再狂躁,只是甩了甩尾巴,把尾巴尖上的泥巴甩到地上,“噗”地打了个响鼻,慢悠悠地迈开步子。
从此以后,每天放牛,姬永海就成了牛背上的“将军”——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迎着风,下巴微微扬起,目光越过牛角,望得远远的,仿佛在望着自己打下的“江山”。
河西桑庄的姬忠年总跟在他身后,走路时喜欢低头数脚步子,像在算地上有多少颗泥粒。
他仰着脖子,跟在牛后,嘴里嘟囔:
“永海骑一圈,我得走三步;两圈就是五步半,走多半都费鞋——我娘为了给我缝双鞋底,得熬三个夜哩……”
田慧法胆子比兔子还小,见红毛牛在永海胯下乖得像个听话的娃,才敢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摸摸牛尾巴的末端,摸到一点软毛就赶紧缩回手,嘿嘿笑着:
“永海哥,你真厉害,这牛见了你,比见了老姬头还听话!”
最实在的还是庞四十,他不多话,只是默默牵着牛绳,跟在最后。牛蹄踩过泥洼,溅起的泥点子糊了他的裤腿,他也只是咧咧嘴,用袖子胡乱擦擦。
那张黧黑的小脸没有太多表情,但每当姬永海在牛背上挺直腰杆,他的眼睛里就像点燃了一颗火星,亮了一下,又赶紧低头,似乎怕被人看见。
这一幕幕,映衬着乡村的平凡,却又蕴藏着不平凡的韧劲和希望。
那股不服输的精神,像洪泽湖的水,绵延不断,润物细无声,却能激荡出一片片属于乡土的坚韧与温暖。
这里的少年们,用他们的汗水和执着,书写着一段段关于梦想与成长的故事,正如银幕上的英雄一样,燃烧着属于他们的热血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