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锦瑟院的院门在身后彻底关上时,她才明白,从被唾弃的罪人到被圈养的母畜,不过是换了一个更精致的牢笼。
世子妃雷厉风行。
诊断出喜脉的当天下午,苏婉清就被“请”出了锦瑟院。钱妈妈带着几个沉默寡言的粗壮婆子,几乎是半强制地将她和她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一同送往世子府最西北角的一处院落。
这处院子名为“竹意居”,名字听着风雅,位置却极为偏僻,紧邻着府邸的外墙,平日里人迹罕至。院墙高大,院内只有寥寥几竿半黄不绿的竹子,在秋风中显得萧索凄凉。但屋子里的陈设一应俱全、与之前锦瑟院的别无二致。
“三姑娘如今身子重了,需要静养。这竹意居最是清静不过,娘娘特意吩咐了,留小翠在这里照顾姑娘,让姑娘在此安心养胎,无事便不要随意走动了。”钱妈妈面无表情地交代完,便指挥婆子将院门从外面关上。
沉重的落锁声,清晰地传来,如同敲打在苏婉清的心上。
她知道,这所谓的“静养”,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比在锦瑟院时更加彻底。小翠每天几乎不与她说话,锦瑟院至少还能看到来往的仆役,听到外面的些许动静。而这里,除了小翠和每日固定时辰前来送饭的一个哑婆子,她再也见不到任何人。(苏玉华在门外安排人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怕几个姨娘陷害孩子,也怕苏婉清去见世子)!
那哑婆子约莫五十上下,面容枯槁,眼神浑浊,从不与她对视。每日三餐,她都会准时提着一个食盒过来,将饭菜递给小翠,然后便默默地离开,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影子。
送来的饭菜,倒是比之前被软禁时要好上许多,干净、温热、有鱼有肉,经常还会送一写滋补的汤水。苏婉清知道,这不是出于善意,而是为了她腹中那个“尊贵的王府子嗣”。
她像一个被遗忘的存在,被困在这座孤岛般的院子里。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对她而言,只是窗外光影的移动和腹中生命的悄然变化。
最初的绝望和恐惧过后,一种更深沉的麻木笼罩了她。她不再流泪,也不再试图去回想或辩解那改变她命运的夜晚。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被腹中那个小生命一点点地吸走了。
当第一次感受到那轻微的、如同小鱼吐泡泡般的胎动时,苏婉清正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那几竿枯竹发呆。
那一下细微的触动,让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捂住了小腹。
是……孩子?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奇、茫然、恐惧,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涟漪。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腹部,那里不再仅仅是耻辱的象征,而是一个真实的、正在成长的生命。是她在这孤寂绝望的囚笼里,唯一能感受到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自那以后,抚摸着日渐隆起的小腹,感受里面那个小生命的活动,成了她幽居岁月里唯一的活动,也是她与这个世界仅存的、脆弱的联系。
她会对着肚子低声说话,说的无非是些“今天天气很好”、“竹子又黄了一片”之类的琐碎言语。有时,她也会哼唱起儿时母亲哄她入睡的、早已模糊不成调的摇篮曲。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和腹中的孩子能听见。
这个孩子,是她无法摆脱的枷锁,却也成了她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意义。她开始强迫自己吃下那些饭菜,哪怕毫无胃口。她会在小小的院子里慢慢地散步,尽管活动范围仅限于此。她让小翠去给她要了一些布,在昏暗的灯光下,笨拙地、一针一线地缝制着小衣。
针脚歪歪扭扭,布料粗糙,但她做得极其认真。仿佛将所有的无助、迷茫,以及对未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期盼,都缝进了那小小的衣物里。
她不知道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不知道他(她)将来会面临怎样的命运,更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何方。世子妃那句“给爷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哥儿”像一句咒语,悬在她的头顶。她知道,如果生下的是女儿,等待她的,或许是比现在更不堪的境地。
偶尔,夜深人静时,她也会想起母亲。想到母亲得知她“爬床”有孕的消息后,该是何等的伤心与绝望。想到自己在将军府那个虽然破败却至少能遮风挡雨的小院。那些曾经觉得苦闷压抑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秋风渐凉,院中的竹子彻底枯黄,落叶满地,世子妃会派人来打扫。
苏婉清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行动也愈发不便。她常常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望着被高墙切割成四方形的、灰蒙蒙的天空。
这幽居的岁月,磨平了她的棱角,也沉淀了她的恐惧。她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植物,为了腹中的胚芽,顽强地、沉默地,在绝望的土壤里汲取着微薄的养分,等待着未知的,或许更加风雨飘摇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