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轨道,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屯子里的人看到秦建国,目光里除了往日的信赖,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敬畏。那夜野狼沟的腥风血雨,以及乱葬岗的枪声,让所有人都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平日里沉稳可靠的年轻人,在必要时刻,可以变得何等果决和酷烈。
缴获的武器被集中保管,那两杆老套筒和独眼的驳壳枪,成了屯子里最珍贵的资产。秦建国组织年轻人们轮流操练,不只是练准头,更练胆气,练配合。他深知,侥幸赢下一次,不代表次次都能赢。在这片法外之地,力量是唯一的通行证。
老队长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他将更多的事务交给了秦建国和张老歪。他常常蹲在屯口的磨盘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望着通往山外的那条小路,眼神复杂。有时,他会拍拍秦建国的肩膀,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半个月后,一场早来的大雪覆盖了群山,将之前的血腥与纷争都掩埋于纯净之下。靠山屯进入了猫冬时节,地窖里储存的粮食和腌肉,加上之前从流匪那里夺回的一部分,让这个冬天似乎不那么难熬了。
然而,宁静总是短暂的。
这天晌午,屯子里的狗突然狂吠起来。了望台上的柱子连滚带爬地跑下来,脸色煞白:“建国哥!老队长!外面……外面来了一队人!穿着制服,像是……像是公社的民兵!”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整个屯子都骚动起来。公社?民兵?这遥远的词汇,几乎已经被遗忘在深山老林之外。
秦建国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立刻招呼张老歪和几个骨干,快步走向屯口。
只见屯子外的山道上,站着七八个人。他们穿着半旧不新的棉军装,臂膀上戴着红袖标,手里端着崭新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面容精悍的男子,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靠山屯简陋的防御工事和那些面带惊惶的村民。
“我们是红旗公社武装民兵连的!我是副连长,赵卫国!”为首男子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体制内人员特有的权威,“你们这里,谁是负责人?”
老队长下意识想上前,秦建国却轻轻拉住了他,自己迈前一步,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是秦建国,靠山屯现在的管事。赵连长,我们这山旮旯里,不知道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
赵卫国打量着秦建国,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这个偏远屯子的领头人如此年轻,而且身上有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沉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我们接到群众反映,”赵卫国语气严肃,“说你们靠山屯,最近发生了大规模的械斗,还动了枪,死了人!有没有这回事?”
屯民们顿时一片哗然,脸上露出恐惧和不安。流匪的事情,他们自以为做得隐秘,没想到还是传了出去。
秦建国的心沉了下去,但脸上依旧平静:“赵连长,这话从何说起?我们靠山屯都是安分守己的庄稼人、猎户,在这山里讨生活不容易,偶尔和野兽搏斗是有的,械斗?从何谈起?”
“哼!”赵卫国冷哼一声,显然不信,“安分守己?那你们屯子里的青壮,脸上的伤是哪来的?还有,”他目光如电,扫向屯子里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我们一路过来,在野狼沟那边,闻到了不正常的血腥味,还发现了新翻动过的大片泥土!秦建国,你要老实交代!私自械斗,藏匿枪支,这可是重罪!”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民兵们握紧了手中的钢枪,而屯子里的男人们,也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身后的猎叉和柴刀。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对峙。
秦建国的大脑飞速运转。承认?那屯子可能面临无法想象的惩罚,尤其是在这个年代。不承认?对方显然掌握了某些线索,硬顶下去,恐怕会激化矛盾。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老队长,颤巍巍地走上前,对着赵卫国露出了一个苦涩而卑微的笑容:“赵……赵长官,您消消气。事情,是有点事情,但……但不是械斗啊。”
老队长浑浊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开始了他的讲述。在他的描述里,靠山屯是一群被一伙穷凶极恶的“山匪”盯上的可怜百姓,那些山匪如何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何威胁要屠了整个屯子。他们是为了自卫,是为了保护屯子里的老弱妇孺,才被迫拿起武器反抗。野狼沟的厮杀,是绝境求生的无奈之举,是正义的反抗。他刻意淡化了主动出击和处决俘虏的环节,将靠山屯塑造成了一个饱受欺凌、奋起反抗的悲情角色。
赵卫国听着,眉头紧锁,似乎在判断老队长话语的真伪。他身后的民兵们也面面相觑,态度不似刚才那般强硬。
秦建国适时地接口,语气沉重:“赵连长,我们靠山屯,几十口人,只想在这山里活下去。如果公社认为我们自卫有罪,那我秦建国愿意一力承担。只求放过屯子里的其他人。”他挺直了脊梁,目光坦然地迎着赵卫国的审视。
赵卫国盯着秦建国看了许久,又扫视了一圈周围那些面带菜色、眼神中带着恐惧却也隐含着一股韧劲的村民。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们缴获的武器呢?”
秦建国心中一动,没有立刻回答。
赵卫国压低了声音,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最近边境不太平,上面要求加强民兵建设,清剿一切不稳定因素。你们这件事,可大可小……”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秦建国身后那些紧张的青年,“就看你们,怎么选择了。”
秦建国瞬间明白了。这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或者说,不完全是。这更像是一次……招安?或者,是看上了他们这支经历过血火、拥有战斗经验的队伍,以及那些缴获的武器。
是福是祸?是将屯子拖入更复杂的漩涡,还是借此获得一层合法的保护色?
秦建国看着赵卫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知道又一个关乎靠山屯生死存亡的选择,摆在了他的面前。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