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定王元年暮春,郢都宫殿的青铜鼎中飘出缕缕椒香,熊旅握着竹简在廊下踱步,竹简上“尊王攘夷”四个朱砂字被晨露洇得发亮。他望着南方辽阔的云梦泽,指尖摩挲着剑柄上的饕餮纹——三个月前在陉山与郑国的交锋虽胜,却让他清晰听见中原诸侯合纵的弓弦声。
“传申无畏。”熊旅将竹简往案上一掷,青铜灯盏在穿堂风中摇曳。当那个身形瘦削、目光如炬的中年人踏入殿内时,国君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这个曾在齐国会盟上痛斥宋襄公的狂生,如今已成为楚国最锋利的口舌之剑。
“孤要你去遂国。”熊旅抛过去一卷舆图,“带上三对玉璧、五车郢酒,还有这柄徐国进贡的错金剑。”申无畏展开地图,见遂国恰如一枚楔子嵌在淮夷与鲁国之间,瞳孔微微收缩——这是中原诸侯伸向楚国东路的触角。
五日后,遂国宫室的青铜鬲里正煮着鹿肉,国君姬望盯着案头流光溢彩的玉璧,手指在席上反复摩挲。申无畏跪坐在左侧,袖中玉佩随呼吸轻响:“寡君闻贵国太庙的钟虡缺了荆山之木,特命下臣送来三百棵合抱之松。”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柱上斑驳的藻井,“又闻北狄屡犯边境,我楚国车战之士,可代守方城之外。”
姬望的手指突然僵住。去年冬天,山戎的骑兵确实踏破了遂国北境的三座城邑,而鲁国的援兵却在边境迁延不进。申无畏察言观色,从袖中取出一卷丝帛:“这是寡君亲书的《盟誓录》,若贵国与楚盟好,每年可从云楚大泽获鱼盐十倍,更有郢都能工巧匠驻城修缮宫室。”
殿外忽有鸟鸣掠过,姬望看见申无畏腰间悬着的徐国古剑——那是当年徐偃王僭越时的王器,如今却在楚使腰间泛着冷光。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楚军在陉山的战法:前军诈败诱敌,两翼象阵包抄,那冲天的犀牛皮战旗上,“楚”字被鲜血浸得通红。
“寡君还有一言。”申无畏忽然压低声音,“周王室的‘兴灭继绝’之说,在楚国刀剑下可作齑粉。昔年弦国拒不结盟,如今其宗庙已生荆杞。”这句话如冰锥刺入后颈,姬望浑身一颤,目光落在玉璧的谷纹上,仿佛看见楚军战车碾过遂国城墙的景象。
三日后,遂国太庙举行盟誓大典。申无畏手捧牛耳,看着姬望将鲜血滴入酒樽,忽然听见殿外传来马蹄声——楚国的三十乘轻车已进驻遂国北门,车上武士的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幽蓝,那是浸过毒汁的“冥山之甲”。
当遂国的盟书送达郢都时,熊旅正在教幼子熊审射猎。他看着竹简上的朱砂印,忽然哈哈大笑,震得树上的宿鸟惊飞。“去告诉斗椒,”他将弓递给熊审,“让他把东路军的旗帜换成遂国的纹样,孤要借道伐莒。”
与此同时,在郑国新郑的驿馆里,楚国另一位使者正与郑国上卿子良彻夜长谈。案上的铜漏滴答作响,子良盯着使者带来的商於之地图,听见对方用郑地口音说道:“若贵国愿与楚会盟,许地的麦田可任由郑国百姓收割,直至明年春日。”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子良忽然想起去年饥荒时,楚国偷偷运来的三十车粟米——那时楚军的矛头,还指向遥远的庸国。
这个春天,中原的诸侯们惊讶地发现,楚国的使者如同蒲公英的种子,散落在陈、蔡、唐、邓等国的宫廷。他们带着玉器、丝绸与隐晦的威胁,在诸侯的案几上铺开楚国的版图。当齐桓公“九合诸侯”的旧盟还在青铜器上闪光时,熊旅用玉璧与利剑编织的新网,已悄然罩向中原。
七月流火,当楚国的使团抵达洛邑时,周定王看着使者献上的“云纹铜禁”,忽然想起父亲周顷王临终前的叮嘱:“楚乃蛮夷,然其君熊旅,有晋文公之雄才。”使者离开后,王室太史在简策上郑重记下:“楚使申无畏至洛,献青铜重器,言欲‘观政于周’。”
没有人注意到,在这一年的盟书里,楚国不再自称“蛮夷”,而是以“王畿之南屏”自居。熊旅的外交棋盘上,每一枚棋子都闪着青铜的冷光——那是用军事威慑作秤杆,用利益诱惑作秤砣,称量着整个天下的分量。当秋风掠过方城时,楚国的版图上,又多了七颗用盟誓串起的星辰,而中原诸侯的联盟,正像秋日的蛛网般,在楚国的微风中轻轻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