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断戟残垣之间。
沈醉站在尸骸遍地的山坳里,玄色衣袍被血渍浸染得斑驳,几处裂口还在缓缓渗着暗红。他垂眸看着脚边那具逐渐冰冷的躯体,是跟着他从岭南一路拼杀过来的老卒,名叫阿武,昨日还笑着说等平定了祸乱,要回家娶村口卖花的姑娘。可现在,那双眼眸里只剩下凝固的惊恐,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像是一张无声嘶吼的嘴。
风卷着血腥味掠过耳畔,带着萧瑟的凉意。周围的喘息声断断续续,活着的人都没说话,只是用袖子抹着脸上的血污,或是默默将同伴的尸身搬到一起。方才那场突围,他们拼尽了全力,从三倍于己的伏兵中撕开一道口子,代价却是二十七条人命——都是跟着他沈醉出生入死的兄弟。
“沈公子。”
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是左膀右臂之一的秦风。他左臂被箭贯穿,简单包扎的布条早已被血浸透,此刻正扶着腰间的长刀,艰难地站直身子。“清点完了,共……共二十七位兄弟没能跟上来。”
沈醉没回头,指尖轻轻拂过阿武圆睁的眼,将那双眼缓缓合上。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人。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冰碴子般的冷:“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籍贯,家里还有什么人,都一一写清楚。”
“是。”秦风应道,转身时,袖口蹭过眼角。跟着沈醉这些年,刀光剑影里滚过无数次,早就该习惯生死,可每次看到身边人倒下,心还是像被钝刀子割一样疼。尤其是这次,伏兵的路数刁钻得很,分明是提前算好了他们的突围路线,若非沈醉最后以自身为饵,硬接了对方首领三掌,恐怕他们一个都活不下来。
沈醉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那些僵硬的躯体上,像是一道无声的祭奠。他的脸上溅了几滴血,顺着下颌线滑落,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出刺目的红。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桃花眼,此刻却像结了冰的寒潭,深不见底,只映着漫天血色。
“知道是谁的手笔吗?”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秦风咬牙道:“看那些人的招式,带着禁军的路数,可出手比禁军狠辣得多,更像是……‘影阁’的人。”
“影阁。”沈醉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带着说不出的嘲讽与杀意,“赵珩倒是舍得,连影阁都派出来了。看来,咱们是真的戳到他痛处了。”
赵珩,当朝太尉,一手遮天,构陷忠良,是沈醉誓要拔除的奸佞之首。这些年,沈醉在暗中积蓄力量,联络旧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掀翻这污浊的朝堂,为冤死的父亲和无数忠魂讨回公道。可赵珩的势力盘根错节,如同附骨之疽,稍一动弹,便会引来疯狂反扑。
“公子,”一名年轻些的侍卫红着眼眶,攥紧了手中的剑,“阿武他们不能白死!咱们现在就杀回去,跟姓赵的拼了!”
“拼了?”沈醉侧目看他,眼神冷得像淬了毒的冰,“用什么拼?用我们剩下这几十号人,去撞赵珩布下的天罗地网?还是让你也躺在这里,跟他们作伴?”
那侍卫被他看得一窒,低下头,声音带着哽咽:“可……可兄弟们的仇……”
“仇要报,但不是现在。”沈醉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赵珩就是想激怒我们,让我们自乱阵脚。他越是急着杀我们,就越说明他怕了,怕我们把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抖搂出来。”
他走到山坳中央,那里有一块被劈碎的巨石,残存的半截还立在那里,像个沉默的碑。沈醉抬手,用指尖在冰冷的石面上轻轻划过,仿佛在刻下什么。
“兄弟们,”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今日之辱,今日之痛,我沈醉记着。”
他转过身,面对着剩下的三十余名幸存者。夕阳的光芒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血色的光晕,那张素来带着几分慵懒的脸,此刻竟显得格外肃穆,甚至带着一种悲壮的诗意。
“你们跟着我,是为了什么?”他问,目光扫过每一张沾染血污却依旧坚毅的脸。
“为了替沈将军报仇!”有人喊道。
“为了清君侧,诛奸佞!”
“为了天下苍生!”
一声声回答,冲破了弥漫的血腥味,在山谷间回荡。
沈醉点头,抬手按在胸前,那里藏着一枚半块的虎符,是父亲留下的遗物,也是他支撑下去的信念。“好。那我们就记住今日的血。”
他猛地抬手,指向西方,那里是皇城的方向,此刻正被夕阳染成一片诡异的橘红。
“我沈醉在此立誓,”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铿锵,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无尽的恨意与决绝,“此生若不将赵珩及其党羽连根拔起,碎尸万段,以告慰枉死忠魂,便教我沈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尸身,一字一顿道:“永世不得入祖坟!”
话音落下,山坳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着沈醉,看着他眼中那燃烧的火焰,看着他那仿佛能穿透一切黑暗的决绝。不知是谁先跪了下去,“我等愿追随公子,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紧接着,哗啦啦一片声响,三十余人齐齐跪倒在地,额头抵着染血的泥土,声音嘶哑却坚定:“愿追随公子,除奸佞,报血仇!”
山风呼啸,卷起他们的誓言,冲向苍茫的天际。沈醉站在众人面前,挺直了脊梁,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前路也更加凶险。但他别无选择,也退无可退。
“起来吧。”他沉声道,“天黑前,咱们要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安葬了兄弟们,然后,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众人应声起身,开始默默地搬运同伴的遗体。秦风走到沈醉身边,低声道:“公子,你的伤……”
沈醉摆摆手,方才硬接对方首领三掌,此刻内腑翻涌,喉头一阵阵发甜,但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死不了。倒是你,胳膊上的箭伤得好好处理,别感染了。”
秦风刚要再说些什么,忽然,一名负责警戒的侍卫快步跑了过来,神色慌张:“公子,秦大哥,前面山口……好像有动静!”
沈醉眉头一挑,瞬间戒备起来:“什么动静?是追兵?”
“不像,”那侍卫急声道,“好像是……有人在哭?”
哭?
众人都是一愣。这荒山野岭,刚经历过一场厮杀,怎么会有人哭?
沈醉眼神一凝,对秦风使了个眼色:“你带人继续处理后事,我去看看。”
“公子小心!”秦风连忙道。
沈醉没再说话,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掠向山口。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只有衣袂划破空气的微响。越靠近山口,那哭声就越清晰,是个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无尽的悲戚,听得人心头发紧。
他隐在一块巨石后面,探头望去。只见山口处,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女子正跪在地上,面前是一座新坟,坟前还插着一块简陋的木牌。女子背对着他,身形单薄,哭得浑身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倒下。
沈醉皱起眉头。这女子看起来不像追兵,身上也没有任何杀气,倒像是……来祭拜亲人的?可这地方刚经历过打斗,怎么会有人在这里下葬?
他正思忖着,那女子忽然抬起头,对着墓碑叩首,声音嘶哑地喊道:“爹!你死得好冤啊!都是那狗官害了你!女儿一定会为你报仇的!一定会的!”
狗官?报仇?
沈醉心中一动,刚想上前询问,却见那女子猛地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眼神里瞬间燃起疯狂的恨意,竟要朝着自己的脖颈划去!
“不可!”
沈醉不及细想,身形如电般冲了出去,一把扣住了那女子的手腕。匕首离她的脖颈只有寸许,冰冷的刀锋已经划破了肌肤,渗出血珠。
女子惊愕地转过头,露出一张苍白而憔悴的脸。那是一张极美的脸,只是此刻泪痕交错,双目红肿,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当她看到沈醉时,先是一愣,随即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又像是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猛地挣扎起来:“放开我!让我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爹死了,全家都死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用!”
沈醉牢牢抓着她的手腕,任凭她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他看着女子眼中的绝望,心中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那种失去一切的痛苦,那种被仇恨吞噬的疯狂,他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感受过。
“想死?”沈醉的声音很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你爹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么作践自己,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
女子一怔,哭声戛然而止,只是呆呆地看着沈醉,眼泪却流得更凶了:“那我能怎么办?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报仇?那狗官权势滔天,我连靠近他身边的机会都没有……”
沈醉看着她,忽然问道:“你爹是谁?害你全家的,又是哪个狗官?”
女子咬着唇,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沈醉那双深邃而冰冷的眼睛,不知为何,竟从那片冰寒中感受到了一丝可以信赖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我爹是前户部侍郎苏文渊……害我全家的,是当朝太尉,赵珩!”
“苏文渊?”沈醉瞳孔骤然一缩。
苏文渊是三年前被赵珩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构陷,满门抄斩的忠臣!他曾与沈醉的父亲共事,为人刚正不阿,沈醉年少时还见过他几面。当年苏家被灭门,沈醉一直以为无一幸免,没想到……
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伤、眼中却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女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而就在这时,那女子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一软,竟直挺挺地朝着沈醉倒了下去。沈醉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却发现她的后心处,竟插着一支乌黑的短箭,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这支箭是什么时候射中的?
沈醉猛地抬头,望向山口外的密林,眼中杀意暴涨。
密林深处,一道黑影一闪而逝,只留下一串若有若无的冷笑,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