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青石板路上，将沈醉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指尖捻着那枚温润的白玉佩，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爬上来，倒比这秋末的晚风更添几分寒意。
“这东西……”少女林晚晴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玉佩上雕刻的云纹，“看着倒像是有些年头了。”
沈醉抬眼，眸色比天边的暮色更沉。玉佩是今早整理行囊时从旧物中翻出来的，边角被摩挲得光滑透亮，正面是沈家独有的青云纹，背面刻着一个模糊的“沈”字，只是岁月磨蚀，那字迹早已看不清原貌。
“沈家的东西。”他淡淡开口，指腹在云纹的转折处反复摩挲，那里藏着一道极细的裂痕，像是被人硬生生摔过，却又被精心修复过，痕迹隐秘得如同沈家那些埋在尘埃里的往事。
林晚晴眨了眨眼，她认识沈醉三年，从未见他碰过这类贴身物件。这人向来一身素衣，腰间除了那柄削铁如泥的“碎影”剑，再无长物，仿佛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更别说这般带着烟火气的旧物。
“沈大哥的传家宝？”她好奇地追问，指尖不自觉地想碰那玉佩，却被沈醉不动声色地避开。
他将玉佩揣回怀里，贴身的位置隔着一层薄衣，仍能感受到那玉石随体温渐升的暖意。“算不上传家宝，”沈醉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我娘留的。”
林晚晴猛地噤声。她知道沈醉的身世，三年前在破庙里遇见他时，他浑身是血，怀里紧紧抱着的就是这枚玉佩。那时她以为是值钱的物件，后来才知道，这是他与那个早已模糊的家唯一的联系。
晚风卷着落叶掠过街角，远处传来酒楼打烊的梆子声，三响，不多不少，正是亥时。沈醉抬头望了眼天色，墨蓝的天幕上缀着几颗疏星，像被人随手撒在砚台上的残墨，晕开一片沉寂。
“该走了。”他转身往客栈后院走，步履轻快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人心尖上。
林晚晴连忙跟上，手里还攥着下午买的桂花糕，油纸包在掌心被捂得温热。“沈大哥，明天就要入皇城了，要不要再检查下行李？”她小跑着追上去，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
皇城不是普通地方，那是龙潭虎穴，是权力绞肉机。他们此行是应靖王邀约，可谁都知道，靖王与当今圣上早已貌合神离，朝堂之上暗流汹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沈醉脚步不停，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检查行李？难道你想把桂花糕藏进袖箭筒里，给某位大人当见面礼？”
林晚晴脸一红，把糕点往身后藏了藏：“我就是觉得……多准备些总没错。”
“准备得再多，”沈醉推开后院的门，月光从门楣洒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抵不过人心叵测。”
院子里拴着两匹骏马，一匹乌骓，一匹白驹，都是日行千里的良驹。沈醉走到乌骓旁，伸手拍了拍马背，那马通人性地打了个响鼻，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胳膊。
“你看，”他侧头看向林晚晴，眼底闪过一丝玩味，“畜生都比人懂知恩图报。”
林晚晴被他说得一噎，却又无法反驳。这三年跟着沈醉走南闯北，她见过太多背信弃义、笑里藏刀的勾当，若不是沈醉护着，她这条小命早就不知道丢在哪儿了。
“那……这玉佩，沈大哥打算一直带着？”她还是忍不住问起那枚玉佩，总觉得那物件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沈醉解下马鞍上的水囊，仰头灌了一口，喉结滚动的弧度在月光下格外清晰。“带着，”他将水囊丢回原位，声音里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等见了靖王，或许用得上。”
林晚晴愣住：“靖王认识这玉佩？”
“不一定认识，但他一定认识刻这玉佩的人。”沈醉的指尖在马鞍的雕花上轻轻敲击，节奏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当年我爹还在朝中时，与靖王同朝为官，这玉佩上的青云纹，是当年圣上御赐沈家的纹样，整个皇城，除了沈家，再无第二家敢用。”
他顿了顿，眸色沉得像深潭：“后来沈家倒了，这纹样也就成了禁忌。如今带着它去见靖王，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林晚晴的心提了起来：“那岂不是很危险？万一靖王……”
“他不会。”沈醉打断她，语气笃定，“靖王要是想对我动手，早在三年前就动手了，不必等到现在。”
三年前沈家旧部暗中联络他，说靖王有意为沈家翻案，条件是帮他查清当年沈父通敌叛国一案的真相。沈醉那时半信半疑，直到收到靖王亲笔写的密信，信末画着半个青云纹，与他玉佩上的纹样正好能拼合。
“可人心是会变的。”林晚晴咬着唇，“朝堂上的事，谁说得准呢？”
沈醉转过身，月光照亮他眼底的冷冽，却又在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所以才要带着你。”他伸手，指尖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你这丫头，看着机灵，实则心软得很，正好能提醒我，别在这趟浑水里彻底变成石头。”
林晚晴被他弹得一缩脖子，脸颊却烫了起来。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桂花糕，油纸被捏得发皱。“沈大哥才不会变成石头，”她小声嘟囔，“沈大哥只是……只是不喜欢笑而已。”
沈醉挑眉，倒没想到这丫头会这么说。他确实不常笑，尤其是在沈家出事后，笑对他而言成了一种奢侈，甚至是一种讽刺。可不知为何，听林晚晴这么说，他胸口那片常年冰封的地方，竟隐隐透出一丝暖意。
“说不定。”他没再反驳，转身去检查马鞍上的行囊，“明天卯时出发，别睡过头。”
林晚晴“嗯”了一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那枚藏在他怀里的玉佩，或许不仅仅是个念想。它更像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过去，也能开启未来的钥匙，只是这钥匙太过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夜渐渐深了，客栈里的烛火一盏盏熄灭，只有后院的角落里，还亮着一盏孤灯。沈醉坐在石阶上，手里又拿出了那枚玉佩，借着灯光仔细端详。
玉佩背面的“沈”字虽然模糊，但他还是能辨认出那笔锋——那是他娘的字迹。当年他娘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清丽脱俗，却在他十岁那年，随着沈家的冤案一起，化作了一场大火里的灰烬。
他还记得那天，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他娘把这枚玉佩塞进他手里，告诉他：“阿醉，活下去，带着它，总有一天能还沈家一个清白。”
那时他不懂，只知道哭，直到被忠心的老仆偷偷送出城，才明白“活下去”三个字有多沉重。
“娘，”他对着玉佩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风，“我要去皇城了。您说的那一天，是不是快要到了？”
玉佩温润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可沈醉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丝力量，从指尖传入心底，支撑着他走过这三年的风风雨雨，也支撑着他即将踏入那座埋葬了他所有亲人的牢笼。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四响，已是子时。沈醉将玉佩重新揣好，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他抬头望向皇城的方向，那里在夜色中隐成一片模糊的剪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等着我。”他轻声说，不知是在对玉佩里的魂灵说，还是在对那座皇城说。
风卷起他的衣袂，猎猎作响，像一面无声的战旗。
林晚晴在自己的房间里，其实一直没睡。她隔着窗纸，看着沈醉坐在石阶上的身影，看着他对着玉佩出神，看着他抬头望向皇城的方向。她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大忙，武功不如他，智谋不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着他，陪着他，在他偶尔流露出疲惫时，递上一块温热的桂花糕。
她悄悄起身，将那包桂花糕放在了沈醉的房门口，然后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
或许明天，这桂花糕能让他在踏入皇城前，尝到一丝甜意。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沈醉推开房门，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的油纸包。他拿起糕点，指尖触到那残留的温度，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
“傻丫头。”他低语，将糕点揣进怀里，与那枚玉佩隔着一层布料，遥遥相对。
一个是过往的沉重，一个是当下的暖意。
沈醉翻身上马，乌骓发出一声嘶鸣，仿佛在催促着什么。林晚晴也骑上了白驹，手里紧紧攥着缰绳，眼神却异常坚定。
“走了。”沈醉说了一声，双腿轻夹马腹，乌骓扬起前蹄，朝着皇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白驹紧随其后，扬起一路尘埃。
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他们身后，却照不进前方那座巍峨的皇城。那里的阴影里，藏着数不清的秘密，数不清的杀机，还有沈醉必须找回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