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家商会”这四个字,伴随着皇帝的一纸敕令,从紫禁城的深宫中悄然流出时,它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并未在广大的平民阶层激起太多波澜,却在帝国权力中枢与财富顶端的两个圈层,各自荡开了截然不同的涟漪。
一边是寒意彻骨,另一边是热浪滔天。
紫禁城,文渊阁。
这里的空气,似乎永远都弥漫着一股古籍书卷的陈旧气息,庄重,肃穆,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冷。内阁首辅温体仁,正端坐于他的值房之内,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目光幽深地注视着窗外那棵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的古槐,仿佛要从那交错的枝桠中,看透大明朝堂未来的走向。
几位与他亲近的核心阁僚,分坐两侧,整个值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们讨论的中心,正是那个由皇帝以内帑出资,授权镇北侯顾昭全权运营的,闻所未闻的“皇家商会”。
良久,次辅周延儒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忧虑与不解:“首辅大人,陛下此举,实乃有违祖制。天子富有四海,本不该与民争利,如今却公然设立商会,以君王之尊,行商贾之事,倘若传扬出去,岂不令天下士林寒心,令朝廷体面尽失?”
“体面?”温体仁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他缓缓将茶杯放下,那双浑浊却又精光内敛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还没看明白吗?陛下要的,从来就不是体面,而是绕开我等,绕开外廷,能够被他随心所欲掌控的权力与财力。”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愈发冰冷:“顾昭此计,甚是毒辣。他将陛下的私欲,包装成了为国分忧的忠心,让陛下心甘情愿地为他打开了内帑的大门。从今往后,皇权将直接插手商税盐铁,此乃动摇国本之举!”
众阁僚闻言,皆是面色一变。
“那……我等当立刻上奏,死谏陛下,令其收回成命!”一位年轻的阁臣激动地说道。
“糊涂!”温体仁厉声呵斥道,“此时强谏,无异于以卵击石!陛下正在兴头上,顾昭又圣眷正浓,我等此刻出头,只会碰得头破血流,还会被陛下认为是阻挠他强国富民,与他离心离德!”
他缓缓站起身,踱到窗前,负手而立,声音中透着老牌政治家特有的阴沉与耐心:“那顾昭终究是一介武夫,领兵打仗或许是把好手,可这商贾之事,千头万绪,变化万端,岂是他一个门外汉能轻易玩转的?皇帝的十万两内帑,听着不少,可扔进商海里,一个浪花都未必能翻起来。”
温体仁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所以,我等什么都不用做。看着便是。”
“他若成功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我等便联名弹劾他以商贾贱业霍乱朝纲,结交富商,富可敌国,其心叵测!届时,他手中的财富,将成为悬在他头顶上最锋利的铡刀!”
“他若失败了,”他轻蔑地一笑,“那便更好。正好坐实他‘有勇无谋,浪掷国帑’之罪名。到那时,不必我等出手,陛下自己就会对他失望透顶。我等只需静待其败,便可坐收渔利,何必现在去脏了自己的手?”
一番话说完,值房内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压抑的气氛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阴冷默契。他们决定,用最冷的目光,注视着顾昭与他那“皇家商会”的上演,等待着他摔得粉身碎骨的那一天。
与文渊阁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镇北侯府门前那如同沸水般的热闹。
当“皇家商会”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到那些嗅觉比猎犬还要灵敏的商人们耳中时,整个大明朝的商业圈都为之震动了。
与民争利?朝廷体面?这些在文官眼中如同天条般的东西,在商人们看来,却不值一文。他们只看到了四个字背后那金光闪闪的本质——皇家授权!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以后挂着“皇家商会”牌子的商队,将是天底下最硬的通关文牒!意味着,以往那些处处刁难、雁过拔毛的官吏,见了他们都要点头哈腰!意味着,这将是一张能将生意做到帝国任何一个角落,甚至海外的无上护身符!
风险?当然有。但与这泼天也似的利润比起来,任何风险都值得一冒!
于是,在顾昭的授意下,由侯三亲自操办的一场,名为“皇家商会产品说明暨招商大会”的盛宴,在张灯结彩的镇北侯府拉开了帷幕。
全京城,乃至从江南、山西、福建等地闻讯星夜兼程赶来的顶级富商,几乎齐聚一堂。一时间,平日里威严肃穆的侯府,变得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空气中都仿佛飘荡着金银碰撞的奢华气息。
宴会厅内,觥筹交错,丝竹悦耳。但所有商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眼前的美酒佳肴之上。他们的目光,都被正前方一座蒙着红布的高台,牢牢吸引。
酒过三巡,一身锦袍,显得精明干练的侯三,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中,走上了高台。
“诸位掌柜,诸位东家!”侯三的声音洪亮而富有煽动性,“今日请各位来,不为别的,只为给各位指一条前所未有的,能通天的富贵路!”
他猛地扯下红布,露出了后面陈列的几样“奇货”。
“此物,雪糖!色如雪,甜如蜜,乃是招待王公贵胄,彰显门楣身份的无上佳品!一两雪糖,足以让您在任何一场宴会上,成为最受瞩目的焦点!”
“此物,水晶宝镜!清晰无比,能照人毫发!试问天下哪位贵妇名媛,能抵挡它的诱惑?得一镜,足以传家!”
“还有这个!顾氏精钢所制的农具与兵刃,削铁如泥,坚不可摧!以及来自漠北草原的上等皮毛,来自遥远南洋的珍稀香料……”
每介绍一样,台下商人们的呼吸就急促一分。他们都是识货之人,自然明白这些东西一旦投入市场,将引发何等疯狂的追捧。
侯三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双手向下一压,高声道:“但!我皇家商会,不与在座的各位争夺蝇头小利!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所以,我们不直接售卖这些货物,而是诚招天下有实力的豪商,成为我商会在各地的‘总代理’!”
他详细解释了合作模式:想要成为某个地区某种商品的独家代理,必须先缴纳一笔高昂的“加盟金”,以证明自己的财力与诚意,并且商会还会根据地区的富庶程度,规定每年的最低销售额。
话音刚落,台下瞬间炸开了锅!
一个江南富商的内心在疯狂呐喊:这哪里是卖货,这分明是在卖权!有了‘皇家’这块牌子,以后在江南,还有哪个不开眼的官吏敢卡我的船?还有哪个地头蛇敢收我的保护费?这加盟金,花得值!太值了!
疯狂的竞拍,就此开始。
“雪糖,江南两淮地区总代理权!起价,十万两白银!”侯三的话音未落。
“十五万两!”一个胖大的身影猛地站起,正是富甲一方的扬州盐商总代表,张胖子。
“二十万两!”另一个清瘦的中年人毫不示弱地站了起来,他是江南丝绸商会的会长,钱四海。
“张胖子!江南可是我的地盘,你一个卖盐的,来凑什么热闹!” “钱四海!有钱大家赚!我出三十万两!” “我出四十万!”
价格一路飙升,两个顶级富豪为了争夺这个足以垄断江南高端市场的代理权,争得面红耳赤。最终,当张胖子嘶吼着喊出“五十万两白银!”这个天价时,全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股豪气所震慑。
侯三满意地一敲铜锣:“成交!”
仅仅一个代理权,就拍出了皇帝启动资金的五倍!这恐怖的吸金能力,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陷入了疯狂!
接下来的竞拍,更是将盛宴推向了高潮。水晶镜在北直隶的代理权拍出了三十万两,就连最不起眼的顾氏钢,也在乔五爷的运作下,轻松地以二十万两的价格,拿下了北方的专营权。
短短一个时辰,这场招商大会,就为“皇家商会”筹集到了超过两百万两白银的巨额资金!
当最后一个代理权尘埃落定,侯三看着台下那些或志得意满,或捶胸顿足的商人们,他的心中,回响着顾昭在宴会前对他说过的话:
“记住,我们卖的不是商品,是权力,是他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与皇家挂钩的特权。只要把这块牌子立起来,全天下的财富,都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主动向我们涌来。”
此刻,鲨鱼已至,盛宴已开。
而在遥远的文渊阁,温体仁或许还在等着看顾昭的笑话。他并不知道,他眼中那个“不懂商贾之事”的武夫,已经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撬动了一个足以颠覆整个大明财政格局的杠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