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子号”列车载着帝国最高统治者,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风驰电掣般地行驶在京津之间的钢铁轨道上时,它所碾压的,不仅仅是二百六十里的空间距离,更是二百多年来,积淀在大明士绅阶层心中,那套根深蒂固、自以为牢不可破的传统时空观念与价值体系。
顾昭那一连串眼花缭乱、令人目不暇接的大手笔——无论是对外彻底击溃建州、对内提出“海外建国”以图削藩,还是兴建工厂、推广格物、修筑铁路——这些大刀阔斧的改革,就如同一次次剧烈的地震,猛烈地冲击着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也终于,引发了一场酝酿已久、来自传统势力最核心、最猛烈的反噬。
这股反扑的力量,其源头,正是那个曾经在晚明政坛上呼风唤雨、如今虽在表面上被打压,但其影响力依旧如盘根错节的老树般,深植于江南士绅集团与全国读书人心中的——东林党。
他们敏锐地意识到,如果再任由顾昭这样“胡闹”下去,他们所赖以生存的一切,都将被彻底颠覆。顾昭所做的一切,看似是在强国,但其内核,却是在用一种全新的、以“实用”和“格物”为核心的思想,来取代他们信奉了千百年的程朱理学。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政见之争,而是“道统”之争,是“国本”之争!这是要挖他们的根!
于是,一场精心策划、声势浩大的舆论风暴,以江南为中心,骤然席卷全国。
风暴的核心,是一份由江南文坛领袖、前礼部侍郎、亦是顾昭曾经的秘密盟友——钱谦益领衔,联合了全国数百位名震一方的大儒宿老,联名签署的《泣血谏圣君,固我大明道统万言书》。
这份万言书,其用心之险恶,其文笔之煽动,堪称达到了文人弄墨的极致。
它通篇不谈顾昭平定建州的赫赫战功,也不提新政给国家财政带来的明显好转,而是巧妙地绕开了所有对顾昭有利的实务层面,直接从最高蹈、最虚无、也最能蛊惑人心的“道统”与“国本”问题上,发起了致命的攻击。
文章开篇,便以泣血椎心之笔,痛陈当今“圣学旁落,人心浮躁”之危局。紧接着,笔锋一转,直指顾昭在京郊设立的西山书院。
“……顾昭以武臣之身,干预文教,实乃本末倒置!其西山书院,不授《四书五经》,不讲圣人微言大-义,反教授所谓‘格物致知’之学,此与先秦墨家何异?昔日始皇帝焚书坑儒,独尊法术,天下苦之。今顾昭废黜百家,独尊墨术,其心可诛!程朱理学,乃我大明立国二百余年之国本,是维系天下纲常伦理之基石,岂容此等‘夷狄之学’所动摇?此乃以夷变夏,乱我华夏之根基也!”
檄文将西山书院的科学教育,直接打-成了动摇国本的“墨家妖术”,将顾昭,比作了焚书坑儒的秦始皇。这是诛心之论!
而后,万言书又将矛头,对准了刚刚通车的京津铁路和日益兴盛的天津工业。
“……修铁路,造火轮,此等奇技淫巧,看似便捷,实则耗费民脂民膏无数,与民争利,徒增奢靡之风!圣人治国,当以王道教化为本,劝课农桑,轻徭薄赋。今顾昭所为,乃霸道之术,崇尚机巧暴力,与圣人之道,背道而驰!长此以往,民心将不念稼穑之本,反逐工商之末利,国将不国!此乃舍本逐末,祸国殃民之举也!”
他们绝口不提铁路在军事调动和物资运输上的巨大战略价值,只揪住“耗费钱粮”和“奇技淫巧”这两点,将其上升到“王道”与“霸道”之争的高度。
这封万言书,通过各种渠道,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全国的府学、县学,在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中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而钱谦益等人,更是暗中使力,将这场风暴的中心,引向了帝国的最高学府——北京国子监。
在某些别有用心的博士、学正的煽动下,数千名来自全国各地、自诩为“圣人门徒”、“清流砥柱”的国子监太学生们,热血上头,群情激奋。他们身穿青衿,头戴方巾,聚集在国子监那古老而庄严的牌楼之下,席地而坐,高举着“尊孔复古,罢黜顾贼”、“禁绝妖术,重振儒风”的横幅,开始了声势浩大的静坐请愿。
一时间,整个京师,为之震动。
从江南的口诛笔伐,到京师的学潮汹涌,这场席卷全国的、关于“祖制”与“维新”的思想大论战,正式爆发。
……
面对这突如其来、且精准地打-在意识形态要害上的汹涌舆论,即便是顾昭麾下的情报机构,也感到了一丝棘手。动用武力镇压?那只会坐实他“武夫当国,嚣张跋扈”的罪名,正中对方下怀。
然而,顾昭的应对,却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没有调动一兵一卒,也没有去查封任何一家散播檄文的书局。他只是做了一件事——利用自己创办的、已经成为京城内外最重要信息来源的《大明皇家日报》,在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了一份措辞谦和、却又充满了强大自信的公告。
公告的内容,很简单:
“镇国公顾昭,敬告天下儒林学子:闻钱谦益老先生等名儒宿老,忧心国是,上万言书,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又闻国子监诸生,为护卫道统,静坐请愿,其志可嘉。然则,何为国本?何以兴国?此等大-事,非一人之私见,宜当公之于众,辩之于理。故,顾某不才,三日之后,于西山书院大讲堂,诚邀钱谦益、黄道周等名儒代表,以及国子监学生代表,效仿古人,共襄一场‘稷下之辩’。届时,朝廷诸公、京中士绅、媒体报社,皆可列席旁听。你我双方,各陈其说,以理服人,不以势压人。孰是孰非,交由天下公论!”
此公告一出,满城哗然!
谁也没想到,面对千夫所指,顾昭非但没有退缩,反而选择了一种最为直接、最为自信、也最为“光明正大”的方式——公开辩论!
他这是要凭一己之力,挑战整个大明朝的传统儒家思想体系!
这份公告,同样也摆在了乾清宫内,崇祯皇帝的御案之上。
不得不说,东林党的这次反扑,极其精准地,打-在了崇祯皇帝的软肋之上。作为一个从小接受最严格的儒家传统教育长大的天子,“道统”、“祖制”、“纲常伦理”,这些词汇,在他的心中,拥有着近乎神圣的、不可动摇的地位。
他也曾为铁路的神速而震撼,也曾为新军的战力而欣喜。但当钱谦益那封万言书摆在他面前,将这一切都上升到“以夷变夏”、“动摇国本”的高度时,他再一次,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深深的摇摆和焦虑之中。
顾昭的改革,真的……会摧毁大明立国的根基吗?自己如此支持他,会不会真的成为一个背弃祖宗、动摇社稷的千古罪人?
这种源自世界观最深处的恐惧,让他寝食难安。
因此,当顾昭提出要举行一场公开辩论时,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默许了。他也想看一看,他急切地想亲眼看一看,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这位镇国公,到底要如何应对这来自整个传统思想世界的雷霆一击。
他,崇祯皇帝,将是这场世纪大辩论,最重要的那名“观众”,以及,最终的“裁判”。
三日之后,西山之巅。一场必将载入史册的思想交锋,即将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