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吴郡医馆的废墟上,昨夜焚经的余烬仍带着一丝残温。
湿冷的晨露凝结在烧焦的纸角上,仿佛为这场医道之争的惨烈献祭,缀上了点点泪痕。
柳文谦已在此跪坐了整整一夜,膝盖早已麻木,寒气侵入骨髓,但他仿佛毫无所觉。
他的面前,铺着一张粗糙的麻纸,上面是他用颤抖的手,一笔一划抄录的《诊脉法》开篇三行字。
那笔迹,初看歪歪扭扭,细看却透着一股破而后立的决绝与坚定。
他捧着这三行字,如同捧着自己破碎后重塑的医者之心,一步步挪到负手而立的涪翁面前,双膝重重落地,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
“前辈,”柳文谦的声音沙哑干涩,“晚辈昔日盲从邪说,以讹传讹,险些在吴郡酿成天大祸事。今日,晚辈愿焚尽所有伪经抄本,自断在江南医林中的虚名,只求能重拜真医门下,学一分真正的活人之术!”
涪翁的目光平静如古井,并未去看那张麻纸,也未去扶跪在地上的柳文谦。
他的视线,落在柳文谦因激动与悔恨而微微颤抖的手腕上。
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动作轻柔得像是拈起一缕晨光。
不待柳文谦反应,针尖已精准无比地轻点在其手腕的“列缺”穴上。
银针并未刺入,只是针尖轻触皮肉。
柳文谦只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凉气流,顺着针尖探入脉中,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轻柔地拨动他的脉搏。
涪翁闭上眼,静心感受着针尖传来的微弱颤动。
片刻,他收回银针,淡淡开口:“脉象躁乱,心火未平,然肺经金气之中,已有一丝清肃之意。虽歧路彷徨,却尚存向正之机。起来吧,医道之门,不拒真心悔过之人。”
柳文谦闻言,如蒙大赦,积压了一夜的悔恨与恐惧化作滚滚热泪,重重叩首:“谢前辈……谢师父!”
归途的舟船,悄然泊在一处僻静的支流。水波荡漾,星河满天。
船舱内,程高为师父添上热茶,眉宇间却尽是忧虑:“师父,柳文谦虽已幡然醒悟,可伪经流毒已深,江南百医信之者众,更有甚者将其奉为圭臬。我们今日烧了一本,他们明日便能再抄百本。仅凭我们师徒二人,何以正这天下之视听?”
涪翁没有回答,他只是仰头,透过狭小的船窗,凝望着那片深邃的星河。
良久,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正是那方沉甸甸的“医道传承印”。
月光下,古朴的玉印泛着温润的光泽。
程高惊奇地发现,印面之上,除了原有的古老篆文,竟隐约浮现出一行全新的小字,字迹如流水般灵动:“道不自行,唯人能弘。”
涪翁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行新字,声音低沉而有力:“程高,道,不会自己走路;法,也不会自己说话。要让天下人知道何为真,何为伪,便不能只靠‘破’,更要靠‘立’。”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比星辰更亮的光芒:“当以真针,立真范。”
次日,吴郡城南,一片开阔的空地上,一个奇异的“医坛”搭了起来。
说它是坛,却简单得近乎寒酸。
没有高台,没有华盖,更没有悬挂任何写着“神医”、“圣手”的匾额与旗帜。
偌大的场地上,仅在中央摆着一张朴素的木案,案上一盏孤灯,灯旁,静静躺着一个打开的针匣。
这便是涪翁口中的“针道明心坛”。
消息如长了翅膀般传遍了整个吴郡。
那些昨日还在为伪经被毁而愤愤不平的医者,那些对涪翁之名半信半疑的百姓,全都闻讯赶来,将这简陋的坛场围得水泄不通。
涪翁一身布衣,缓步走到案前,对着人潮拱了拱手,声音清朗:“今日设坛,不为名,不为利,只为辨一辨这医道之真伪,明一明这针下的人心。”
说罢,他从针匣中取出一卷陈旧的竹简,正是那部真正的《针经》首卷。
他当着众人的面,将竹简一节节展开,朗声讲解其中关于“经脉流注”的奥义。
他的讲解深入浅出,却又直指核心,与伪经中那些玄之又玄、故弄玄虚的说法截然不同。
人群中,不少医者听得眉头紧锁,神色变幻不定。
讲至酣处,涪翁忽然停下,目光扫向人群,沉声道:“纸上谈兵,终是虚妄。程高,请那位老卒上前来。”
很快,一名须发花白、面容坚毅的老兵,被两名健壮的年轻人搀扶着走上前。
他双腿僵直,无法弯曲,每挪动一步都异常艰难。
“此乃王老卒,戍边之时为寒气所伤,双腿瘫痪已有三年,遍请名医而不得治。”涪翁介绍道。
他从针匣中取出一根色泽青碧的细针,对众人道:“伪经有云,‘青针主生发,可令枯木回春’。然《针经》所载,青属木,主肝,通筋。此针,非能回春,而是善于疏导肝经郁结之气,以活筋脉。”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振,青针已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青光,精准地刺入老卒腿上的“阳陵泉”穴。
紧接着,第二针、第三针,分别落在“足三里”与“解溪”穴。
三针落下,涪翁并未捻转,只是静立一旁。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老卒那双毫无生气的脚。
一息,两息,三息……
就在众人以为又是一场空谈之时,那老卒毫无血色的右脚大拇指,竟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动了!真的动了!”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老卒自己更是浑身剧震,浑浊的双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嘴唇哆嗦着,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然而,这微小的一动,并未说服所有人。
一名身穿锦衣、面带傲气的游医排开众人,冷笑道:“不过是气血偶然冲撞,或是针刺的痛觉反应罢了,故弄玄虚!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就和这老卒串通好了?”
他的话音刚落,立刻有数名同样深受伪经影响的医者围了上来,附和着质问。
其中一人声音最为尖利:“你说伪经里的‘黄针通幽冥’是妖言惑众,那你涪翁前辈数日前在医馆废墟所言,又如何解释?难道你敢说,你涪翁的针,通不了生死?”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等于是用涪翁自己说过的话来攻击他。
面对围攻,涪翁不怒反笑,那笑声中带着一丝彻骨的冰冷与傲然。
“通生死?好一个通生死!”
他猛地从针匣中取出一根寸许长的黄针,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对准自己的胸口正中——“膻中”大穴,直刺而入!
“嘶——”满场皆是倒吸冷气之声。
膻中为气之会海,宗气所聚之地,如此贸然下针,稍有不慎便会气机逆乱,当场毙命!
然而,涪翁面色不变,他左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右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捻动针柄。
刹那间,一股无形的劲气以黄针为中心轰然爆发,他身上的宽大布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宛如一张鼓满了风的巨帆!
一股磅礴浩然的气息,横扫全场,压得那些叫嚣的游医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看清楚了!”涪翁声如洪钟,震得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黄针属土,主脾胃,乃后天之本,能调和周身气机。所谓‘通’,是通达天地自然之气,以补人体亏空之本,而非通什么阴曹鬼神!尔等读死书,不知变通,不明医理,只知照本宣科,才是真正的误人子弟,草菅人命!”
言罢,他猛地拔出黄针,那股鼓荡的气劲瞬间平息。
他面色如常,气息沉稳,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从未发生。
全场死寂。
那些游医面如死灰,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们引以为傲的理论,在涪翁这活生生的、霸道绝伦的演示面前,被碾得粉碎。
就在此时,一个凄厉的哭喊声划破了沉寂。
“神医!求神医救救我的孩子!”
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一个面色青紫、气息奄奄的幼童,疯了般冲开人群,跪倒在涪翁面前。
几名本地的医者立刻上前查看,片刻后纷纷摇头叹息。
“晚了,这孩子四肢冰冷,呼吸微弱,印堂发黑,是五脏离散之相,神仙难救了。”
“是啊,寒邪入里,元阳已绝,准备后事吧。”
妇人听到这些话,顿时瘫软在地,放声痛哭。
涪翁却蹲下身,伸手搭在幼童细小的手腕上,双目微闭。
半晌,他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胡说!此乃阴寒之气闭厥阴肝经,致使气机不通,神识被蒙,并非死症!”
他霍然起身,从针匣中取出一根通体赤红、仿佛燃着火焰的“赤针”。
“借艾火一用!”
程高立刻取来早已备好的艾绒,点燃后递上。
涪翁左手持针,右手引着艾火在针尾轻轻一燎,口中喝道:“赤针主火,通心脉,能破阴寒,回元阳!一针‘太冲’,开肝经之门!”
赤针如一道流火,刺入幼童脚背。
“二针‘涌泉’,引虚火下行!”
第二针落于脚心。
“三针‘神庭’,醒脑开窍,召回神魂!”
最后一针,精准地点在幼童的眉心之上。
三针刺罢,涪翁将燃烧的艾绒分别置于三根针的针尾,进行温灸。
赤红的针身在艾火的熏烤下,仿佛真的燃烧起来,丝丝热力源源不断地透入穴位深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妇人更是连哭都忘了,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孩子。
半个时辰后,就在众人几乎要失去耐心时,那原本死寂一般的幼童,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咯”声。
紧接着,“哇”的一声,他猛地张开嘴,咳出一团团污浊的黑色浓痰!
黑痰落地,一股腥臭之气弥漫开来。
而那孩子,苍白青紫的小脸竟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血色,随即,响彻云霄的啼哭声,宣告了一个生命的回归!
满场俱寂,针落可闻。
下一刻,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双膝一软,对着涪翁的方向重重跪倒在地,嘶声喊道:“神乎其技!我愿弃伪学,随前辈重习真道!”
一人跪,百人从。
哗啦啦一阵响动,场中大半的医者,无论老少,尽皆跪伏于地,神情激动,目光狂热。
夜深人静,明心坛前的人潮早已散去,只留下程高和柳文谦在收拾场地。
涪翁独自坐在案前,将一根根救人无数的宝针,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收入针囊。
就在他将最后一根针收好,准备合上针匣时,怀中的“医道传承印”忽然毫无征兆地,泛起了一阵微弱的荧光。
他心中一动,立刻取出玉印。
只见清冷的月光下,古印的印面上,一道之前从未有过的细微裂纹中,竟缓缓浮现出半行血色的小字,字迹模糊,却触目惊心:
“伪脉起于北,祸延三江。”
涪翁的眸光瞬间凝固,锐利如刀。
他猛地抬头,望向沉沉夜幕下的江北方向。
那里,正是大邺朝廷设立的盐铁转运司辖地,也是伪京始作俑者韩慎之旧部盘踞的核心所在。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一处山脊上,一道黑影看着山下逐渐熄灭的灯火,悄无声息地收回了目光。
他将一张刚刚绘制完成,详细标注了“针道明心坛”布局和涪翁等人样貌的密图小心折好,藏入袖中,旋即转身,如鬼魅般融入了无边的夜色里,去的方向,赫然也是北方。
江南的医道之争初见分晓,但一张更大的网,已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黑暗中,悄然张开。
吴郡的风波尚未平息,一场更为诡谲的风暴,正在遥远的北地,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