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寒风卷着铅灰色的云,重重压在吴郡上空,仿佛要将整座城池都冻结在沉寂里。
一骑北地玄甲的信使,撞破了这份死寂。
他坐下那匹神骏的踏雪乌骓,口鼻喷着白汽,冲到明心坛门前时,骑士已是嘴唇发紫,从马背上滚落,口中只嘶哑地喊出两个字:“急报!”
程高一步抢上,扶住那几乎冻僵的信使,入手只觉一片刺骨的冰凉。
他眼尖,瞥见信使怀中那封用火漆封死的密信,信封的材质是冀州特产的韧皮纸。
他接过密信,尚未递给师父,鼻翼却微微一动,眉头瞬间拧成一个川字。
“师父,”程高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这纸上……有‘七日醉’的余香。”
端坐于堂中的涪翁,双目微阖,闻言缓缓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他接过信,指尖轻轻一捻,那股极淡、却萦绕不散的甜腻香气,瞬间勾起了尘封的记忆。
“是赵九渊。”涪翁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他那只弄鬼的鼻子,还是这么喜欢附庸风雅。”
“七日醉”并非毒药,而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熏香,因其香气能附着于纸张七日不散而得名。
赵九渊,曾经的太医院同僚,后因理念不合、专走奇诡之道而被逐出师门,此人最喜用此香传讯,既是炫耀,也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涪翁拆开信封,信中内容触目惊心。
冀州多地爆发一种怪症,百姓呼吸短促,吸气多,出气少,状若倒喘,故被称为“逆喘症”。
患者初期只是胸闷,三五日后便会倒地不起,最终口鼻溢出紫黑色的血液,窒息而亡。
信中附上了数份当地医者的脉案,无一例外,皆认为病在肺,以“肺主气,司呼吸”为纲,开出大量宣肺解表、清热化痰的方剂,却无一见效,反而加速了病人的死亡。
程高凑近一看,忧心忡忡:“师父,冀州名医云集,为何竟束手无策?”
涪翁的目光却落在了那些脉案的脚注上。
每一份脉案的最后,都引用了一句相同的话:“此症,当依《脉辨真诠》所言,乃心火焚肺之兆,脉象洪数,当以重剂泄心火为上。”
“《脉辨真诠》?”涪翁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好大的名头!我行医五十载,竟不知世上还有这等‘真诠’!”
他将信纸与脉案铺满整张桌面,不看药方,不看病症描述,只看那记录脉象的寥寥数语。
他的手指在那些“洪、大、数”的字眼上缓缓划过,闭上眼,仿佛亲手搭在了三十六位亡者的手腕上。
堂中一时静得只剩下窗外风雪的呼啸声。
片刻后,涪翁猛然睁眼,眼中寒芒暴射!
“一派胡言!”他一掌拍在桌上,震得笔墨齐齐跳动,“呼吸倒促,紫血溢口,此乃肾水枯竭,无法纳气归元,致使浊气上冲,是典型的‘肾气逆冲’之象!其脉应为沉、细、滑、疾,根基虚浮无力,何来心火焚肺的洪数之脉?”
他抓起一支狼毫笔,蘸饱浓墨,将那三十六份脉案的脉象描述,一一在空白的纸上重新以“诊脉法”的图形绘出。
笔走龙蛇,一个个鲜活而诡异的脉图跃然纸上,看似宏大,实则内里空虚,如鼓皮,一按即破。
涪翁指尖在图上重重一点,冷声道:“赵九渊这一手,高明,也歹毒!他不是要用毒药杀人,他是要天下医者都变成瞎子!他改的不是药,是所有医者看病的眼睛!”
程高看着那满纸的脉图,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如果诊断的根基都是错的,那开出的方子,即便用的是仙丹,也只会是催命的毒药!
“赵九渊在冀州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最大的医馆‘济世堂’,恐怕早已是他的人了。”涪翁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程高,你敢不敢随我走一趟这龙潭虎穴?”
程高没有丝毫犹豫,躬身道:“弟子万死不辞!”
三日后,冀州城,天降鹅毛大雪。
最大的医馆“济世堂”内,一个面色苍白、气息微弱的青年,在仆人的搀扶下,坐在了坐堂老医的面前。
这青年正是乔装改扮的程高。
他依师父所教,以内力微逼肺经,造成了“逆喘症”的初期症状——胸闷气短,呼吸不畅。
那坐堂医捻着山羊胡,煞有介事地为程高诊脉,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最终,他翻开手边一本崭新的蓝皮医书,指着其中一页,断然道:“公子,你这病,乃是心火炽盛,上犯于肺所致。幸好发现得早,依《脉辨真诠》所载,当用‘朱砂引’,以雷霆之势,直泄心火!”
程高心中冷笑,面上却装出感激涕零的样子。
他知道,“朱砂引”中含有剧毒的朱砂,对“肾气逆冲”的病人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会立刻摧毁本就衰竭的肾气,加速死亡。
药汤端了上来,一股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
程高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就在那辛辣的药液滑入喉咙的瞬间,他感到心口处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微微一颤,一股清凉如水的气息瞬间护住了他的心脉。
这是临行前,涪翁以“清气针”为他布下的护身法门,可保心脉一个时辰内不受任何毒邪侵扰。
三刻之后,程生的“病情”如期“恶化”。
他猛烈咳嗽起来,脸色由白转青,呼吸变得极为困难,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济世堂的伙计们见状,手忙脚乱地将他抬起,并未送往寻常病房,而是径直穿过几重院落,抬进了一间偏僻的后堂秘室。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避开所有巡夜的护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后堂之外。
正是涪翁。
他贴着墙根,指尖一弹,一根细如发丝的“玄针”射出,精准地钉在秘室地窖那扇厚重铁门的锁芯上。
没有开锁的巨响,只有一阵微不可察的嗡鸣。
玄针以高频率无声震动,铁锁内部的机簧寸寸断裂。
吱呀一声轻响,铁门应手而开。
一股混杂着血腥、药渣和腐败气息的恶臭扑面而来。
地窖中,景象宛如人间地狱。
数十具尚有微弱气息的“病患”,被铁链锁在墙壁上,他们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和针具,分明是“逆喘症”的受害者,却被当成了试验品。
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图谱和记录,最中央一幅巨大的总纲上,用血红的朱砂写着一行狂悖至极的大字:“令天下医者误诊,则真道自崩,伪脉当立!”
涪翁的目光扫过那些所谓的《伪脉体系总纲》,心头怒火滔天。
赵九渊的野心,远不止是传播一本错误的医书,他是要系统性地、彻底地颠覆传承千年的中医脉学,建立一套属于他的、可以随心所欲解释病症、掌控生死的“伪脉”体系!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一个角落的紫檀木盒上。
盒子并未上锁,里面是一卷用锦缎包裹的密档。
涪翁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这并非医案,而是一份计划书!
上面赫然写着赵九渊的残党已与北方最大的豪强势力“北盟”之主取得联系,计划借助这个冬天的“逆喘症”疫情,在整个北方强行推行他的《伪脉真诠》,待医者尽皆失信于民,民心惶恐之际,北盟便可顺势而出,以“救世”之名,行割据之实!
而这卷密档,便是要献给北盟主的“投名状”!
涪翁将密档与墙上几份关键的《伪脉总纲》手稿一同卷起,藏入怀中。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退出了这片罪恶之地。
归途比来时更加凶险。
他们刚出冀州地界,暴风雪便铺天盖地而来。
身后,数十骑追兵的马蹄声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显然,济世堂的秘密已经暴露。
“师父,他们追上来了!”程高焦急地回头,风雪模糊了视线,但那股杀气却越来越近。
涪翁神色冷静,他拉住马,在没过膝盖的雪地里,迅速从怀中掏出那卷密档,以及他自己耗费毕生心血写成的《诊脉法》手稿。
他看到不远处冰封的河面上有一个渔人凿开的冰窟窿,一条冻僵的肥硕鲤鱼被丢弃在旁。
他当机立断,剖开鱼腹,将两卷珍贵无比的手稿用油布包好,小心翼翼地塞入其中,再将鱼丢回冰窟窿附近。
“程高,你带着这条鱼,立刻往南走,不要回头!”涪翁的声音不容置疑,“记住,无论发生什么,这两卷东西,比我们的命都重要!”
说罢,他猛地一掌拍在程高的马臀上,那马吃痛,载着程高向前狂奔而去。
涪翁自己则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三枚赤红色的长针,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胸前三大要穴。
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被冰冷的针力封锁,他的体温开始急剧下降,心跳和呼吸也变得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
他纵身一跃,潜入刺骨的冰河之下,伏在河床的淤泥中,只留口鼻在水面之下,与冰层保持一线之隔,整个人仿佛与冰河融为一体。
追兵很快赶到,马蹄踏在厚厚的雪层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们沿着马蹄印追到河边,却失去了踪迹。
“人呢?”为首的黑衣人厉声喝问。
众人四下张望,只见白茫茫一片,哪里还有人影。
就在这时,一名眼尖的追兵指着河面,惊呼道:“那是什么!”
只见不远处的冰面上,不知何时竟悄然浮现出三枚赤红色的细针,呈一个标准的“品”字形排列。
那三枚针仿佛有生命一般,针尾微微颤动,一股肉眼可见的森然寒气以它们为中心,猛然向四周激荡开来!
“咔嚓……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中,三枚赤针周围的河水瞬间凝结,竟化作数十根锋利无比的冰刺,倒着冲天而起,撕裂风雪,直刺苍穹!
那景象诡异无比,仿佛河神发怒,冰中生刃!
追兵们何曾见过这等神鬼莫测的手段,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触怒了什么河中精怪,怪叫着勒转马头,仓皇逃窜,再不敢停留片刻。
风雪中,无人知晓,一代医圣,正藏身于那条藏着惊天秘密的鲤鱼之下,以绝世针法,为真理护航。
数日后,吴郡,明心坛。
炉火熊熊,映照着涪翁略显苍白的脸。
他将那份从济世堂带回的、关系着北方格局的密档,一页一页地丢入火盆。
纸张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消散无踪。
上面的罪证,他已尽数记在心中,但这份实物,留着只会招来无穷的杀身之祸。
就在最后一页密档化为灰烬的刹那,涪翁腰间那枚古朴的、世代相传的“杏林传承印”骤然变得滚烫!
他猛地低头,只见那青铜印章的印面上,原本模糊的古老裂纹之中,竟缓缓浮现出几个全新的、散发着微光的小字。
字迹清晰,如烙印心底:“北有赤子,心向真经。”
涪翁手握着发烫的传承印,猛然起身,推开窗户。
刺骨的寒风夹着雪沫扑面而来,他却浑然不觉。
他凝视着沉沉的北方天际,那里风雪依旧。
赵九渊和北盟的阴谋,如同这漫天风雪,想要冰封天下,让所有人都陷入蒙昧与病痛的黑暗。
他们想让天下人,再也不会看病……
涪翁缓缓收回目光,眼中那份因疲惫和寒冷带来的苍白,被一团炽烈如火的光芒所取代。
“好,很好。”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却带着金石相击的铿锵,“既然你们想毁掉所有的眼睛,那我……便亲手为这天下,再造出千百双能洞悉本源的眼睛!”
程高捧着温好的药汤走进来,恰好看到师父转身的这一幕。
他愣住了。
师父的眼中,那团火光亮得惊人,仿佛两枚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破了笼罩在明心坛上空的沉沉长夜。
那火光,比冀州的风雪更冷,因为它蕴含着不惜一切的决绝;比炉中的炭火更烈,因为它燃烧着重开天地的雄心。
程高忽然明白,冀州之行,不是结束,甚至不是开始。
一场真正席卷天下的风暴,才刚刚掀开一个微不足道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