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咆哮的巨兽,撕扯着天地间最後一丝光亮。
赵篾匠佝偻着身子,头顶的斗笠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被掀飞。
他每一步都踩得极深,雪没过膝盖,身後那头老驴更是走得踉踉跄跄,鼻孔里喷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绞碎。
这不是凡间的雪,这是能刮骨抽魂的阴风。
然而,他怀中用厚裘紧紧裹住的蓝纹婴,却仿佛置身暖春,脸蛋红扑扑的,呼吸匀称,睡得正香。
一股奇异的温暖从婴儿身上源源不断地传来,护住了赵篾匠的心脉。
行至半山腰,前路彻底被断。
积雪堆叠成墙,高达丈余,哪里还有半分路径的影子。
老驴悲鸣一声,四蹄一软,瘫倒在地,再也无法前行。
绝境!
赵篾幕匠黝黑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他安顿好婴儿,从怀中摸出一个磨得发亮的陶哨。
这哨子是他唯一的念想,是当年李青针师父留下的。
他将陶哨凑到冻得发紫的唇边,吹响了一段不成曲调的音节。
那不是乐曲,而是李青针亲传的“引气诀”。
哨音尖锐而悠长,如同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风雪的帷幕,向着雪山深处探去。
“嗡——”
远处一道耸立的冰崖忽然发出低沉的共振,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烈!
赵篾匠瞳孔骤缩,立刻抱着婴儿向後急退。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截冰崖竟轰然崩塌,冻了千百年的泥土与冰块翻滚而下。
待尘埃稍定,一抹异样的青铜色在惨白的雪地中格外醒目。
赵篾匠心头狂跳,踉跄着上前。
只见一截断裂的冻土之中,赫然嵌着半截铜针!
他伸手拂去冰雪,那铜针长约三寸,通体古朴,竟无半点锈迹。
指尖触及的瞬间,一股温润之气顺着皮肤钻入体内,驱散了些许寒意。
是它!天禄阁失传的至宝,“风府”针!
它为何深埋冻土百年而不冻?
赵篾匠凝神细看,才发现铜针周围的冻土隐隐透着一丝湿润,原来此地恰好有一道微弱的地热暗流经过,如同母胎养元一般,将这枚神针温养了无数岁月。
天无绝人之路!他心中涌起一股狂喜。
然而,喜悦并未持续多久。
当天正午,他被彻底困在了一处冰谷之中。
四面是光滑如镜的冰壁,寒气从四面八方渗透而来,仿佛无数根冰冷的尖针,扎入骨髓。
那头老驴早已在严寒中倒毙,身体僵硬如铁。
再这样下去,他和怀里的婴儿都将成为这雪山的一部分。
赵篾匠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用篾刀奋力在冰壁下掘出一个浅浅的雪窟,将婴儿小心翼翼地安置好。
随後,他取出那枚“风府”针,深吸一口气,猛地将其插入头顶的冰壁之中。
他盘膝坐於针下,双目紧闭,将自己当成了唯一的热源,用血肉之躯为这方寸之地供给着微不足道的温度。
夜色降临,风雪更甚。
在半梦半醒之间,赵篾匠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李青针师父就站在漫天风雪之中,一如当年,不言不语,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他自己的胸口。
胸口?
赵篾匠猛然惊醒,一道电光在脑海中炸开!
他悟了!
真正的“风府”,从来不是外在的器物,而是人身之上,那唯一能驾驭风邪、统御阳气的“万穴之王”!
师父教他的引气诀,从来不是为了寻找外物,而是为了唤醒自身!
他霍然起身,竟一把扯开了身上破旧的棉袄,露出精壮而黝黑的脊背。
刺骨的寒意瞬间袭来,让他浑身一颤。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整个後背死死贴在了身後的冰壁之上!
“嗬……”
他口中吐出长长的白气,双手结印,开始疯狂运转体内的呼吸法门。
体内那微弱的阳气,被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引导、压缩,化作一股灼热的细流,悍然冲向背後的“大椎”、“哑门”等诸多要穴!
痛苦!
难以言喻的痛苦!
仿佛有无数烧红的烙铁在背上游走。
但他死死咬着牙,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三日之後。
原本冰冷的雪窟内,竟温暖如春。
赵篾匠的後背赤红如火,紧贴的冰壁早已被他自身的体热融化,形成了一个半人高的凹陷,一圈温热的池水在其中微微荡漾。
而那蓝纹婴,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裘皮上,被这温暖的池水环绕,睡得愈发香甜,毫发无损。
第三日清晨,肆虐了数日的暴风雪终於停歇,天空放晴。
赵篾匠背起婴儿,攀上了绝顶。
眼前的一幕让他再次屏住了呼吸——一座巨大的冰封洞窟,横亘在山巅。
洞口被一层厚达数丈的千年玄冰彻底封死,冰层晶莹剔透,泛着幽幽的蓝光。
寻常人见此,唯有望而却步。
但赵篾匠只是将手掌轻轻贴在冰面上,闭上眼睛。
“咚……咚……咚……”
一股微弱至极的搏动,竟从玄冰深处传来,通过他的掌心,直达心底。
这搏动的节奏,竟与人体颈侧的“人迎”脉,别无二致!
这座山……是活的!
他当机立断,取出“风府”针,用针尖蘸了蘸舌尖的鲜血,而後在冰面上轻轻一划。
奇迹发生了!
那滴血珠仿佛拥有了生命,竟瞬间在冰面上扩散开来,化作一张细密的网状红纹。
赵篾匠定睛一看,心神巨震——这红纹的分布脉络,赫然正是人头颅之上的“头维九穴”!
他不再犹豫,咬破食指,对着那九处关键的节点,以血为墨,以指为笔,连续点画。
每点一下,冰层深处的搏动就强烈一分。
当第七处血印落下时——
“咔嚓……轰!”
整块千年玄冰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内部轰然崩裂,化作万千碎块!
洞内寒气扑面,却没有任何妖魔鬼怪,也无佛陀神像。
只有一具盘坐的遗骸,早已化为枯骨,静静地坐在洞窟中央。
在他的身下,压着一块巨大的玉版。
赵篾匠走上前,拂去骸骨,只见玉版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古老的文字——《针经·雪隐篇》!
这部专门记述如何在极寒绝境之中保命续脉的无上针法,传世的抄本早已残缺不全,没想到完整的真迹,竟藏於此地!
第四日,赵篾匠废寝忘食,将玉版上的经文牢牢刻入脑海。
他从中得知了一种名为“雪髓针”的炼制之法。
此针需取千年不化的“地髓冰晶”,以活人至阳之气淬炼七七四十九日,方可制成。
成型的神针,能穿金石而无损,更能直接穿透人体,疏通最细微的经络,而不伤分毫。
洞窟深处,正有这种地髓冰晶。
赵篾匠没有犹豫,割开手腕,将滚烫的鲜血滴入冰晶的缝隙之中,以自身阳血唤醒沉睡的晶簇。
他又将那头死驴的骨头拆解开,搭成一个简易的支架,而後盘坐其中,以自身的体温,勉强维持着洞内的恒温。
每日寅时,第一缕朝阳升起。
他便运转功法,引导阳光穿透冰层折射,将光线精准地聚焦於一块拳头大小的晶核之上。
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他的身体日渐消瘦,但双眼却越发明亮。
直到第七日,黎明时分。
那块被他日夜淬炼的晶核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光芒大放!
待光芒散去,一枚通体透明,内部仿佛有淡金色光晕流转的神针,静静悬浮在空中。
赵篾匠伸手接住,轻轻一敲,竟发出金石玉磬般的脆响。
第一枚雪髓针,成了!
然而,就在第五日的深夜,异变陡生!
一直安然熟睡的蓝纹婴,突然睁开了双眼!
那不是婴儿该有的眼睛,那双瞳孔深邃如夜,里面映出的,竟是一片浩瀚的星空图景!
婴儿抬起稚嫩的小手,对着地面轻轻一点。
刹那间,洞窟内的雪地上,竟浮现出北斗七星的清晰印记。
每一颗星位的正下方,都传来一阵与“风府”针如出一辙的微弱脉动。
赵篾幕匠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按照图谱标示的位置挖掘,竟接二连三地出土了六枚被冰封的古针!
这六枚针,形制各异,气息迥然不同。
一枚来自先秦,古朴厚重;一枚来自楚汉,灵动飘逸;甚至还有一枚,带着匈奴巫医的粗犷与煞气!
他终於明白,这片雪山,根本不是什麽绝地,而是一处上古医者的朝圣之所!
历代站在医道顶点的先贤,都曾来到此地,将他们毕生所学的精髓,化作一枚“道种”,埋藏於此!
赵篾匠颤抖着将这新出土的六枚针,连同他自己的“风府”针,一共七枚,并列放置於那块《针经·雪隐篇》的玉版之上。
嗡——!
七针共鸣,玉版光芒大作!
一道道光束冲天而起,在洞窟的穹顶之上,投影出了一幅气势恢宏的“万针归宗图”!
图中,天下间所有针法流派,无论是中原正统,还是塞外旁门,都化作一条条光河,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而它们最终汇聚的那个终点,那个所有医道源头的空白圆点——
赫然便是涪水村的旧址!
第六日黎明,赵篾匠怀抱着七枚神针,站在雪峰之巅,迎向初升的朝阳。
他没有带走那块记载着无上针法的玉版,也没有私藏任何一枚足以让江湖疯狂的古针。
他只是轻轻地,将自己亲手炼制的那枚“雪髓针”,重新插入了山顶的冻土之中,让它与这座雪山融为一体,继续沉眠。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背起婴儿,踏上了下山的路。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他回望冰窟。
只见万丈朝阳的照射下,整座巍峨的雪山内部,竟透出了千万道璀璨的银光脉络,仿佛一具沉睡的巨大人体,其周身经络正在缓缓苏醒!
背上的蓝纹婴忽然发出一声轻笑,伸出粉嫩的小手,对着空中轻轻一抓,仿佛握住了一根看不见的阳光之针。
赵篾匠脚步未停,心中却已一片清明。
他此行,从来不是为了寻找什麽神针。
而是为了让这整个天地,重新记起,该如何去运用它。
风雪再次从身後涌来,渐渐掩盖了他来时的足迹,但那条通往人间的路,却已在他的脚下,悄然亮起。
他的眼神穿透风雪,望向山下的世界,那里,正有另一场风暴在等待着他。
这一趟雪山之行,他得到的远比失去的要多,但这份“得到”,也为他招来了注定无法逃避的宿命。
下山的路,或许比上山时,更加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