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歇的清晨,天与地一片茫茫,唯有那座盘卧的雪山,如沉睡的银龙,龙脊在云雾中若隐隐现。
赵篾匠背着怀中的蓝纹婴,一步一步踏着初霁的雪地下山。
他的目光再未投向峰顶那座冰窟,也未曾有半分念想去取回那套玉版神针。
他只是在临行前,将那枚曾唤醒整座山脉地气的“风府”神针,用两指轻轻一合。
只听一声清脆如玉磬的微响,神针应声而断。
一半,被他小心翼翼地嵌入峰顶一块迎风的岩石缝隙中,任其与天地同息;另一半,则被他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紧贴着温热的胸膛。
此举并非不舍或留念。
赵篾匠心中澄澈如镜,他深知,若将整根神针带走,便是将这通天彻地的机缘据为己有,是为“窃天机”,因果太重,反受其累。
而留下半截,便是在这天地间种下了一枚因果,留下了一线生机。
这份机缘,从此不再是他一人的,而是这片山川的。
寒风卷起他破旧的蓑衣,发出猎猎声响。
那头曾伴他上山的老驴,其骨架早已被新雪彻底掩埋,不见踪迹。
但他此刻的脚步,却比上山时更加沉稳,更加坚定。
他悟了,真正的医道,从不在於某一本秘传孤本,也不在於几根神异的银针。
而在於,如何能让一个乡野间的放牛娃,在光着脚丫踩上冻土时,也能凭藉自身,引动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地气,强健己身。
这,才是李青针医道传承的终极——化神奇为寻常,融大道于无形。
正午时分,赵篾匠穿行在一道深邃的冰原裂谷之中。
两侧是万载玄冰铸就的峭壁,幽蓝的光在冰层深处流转,寒气逼人。
就在他凝神赶路时,怀中贴身收藏的半截“风府”针尾,竟陡然传来一阵灼人的温热。
他脚步一顿,立刻解开衣襟。
只见那半截神针的断口处,正缓缓渗出一丝比阳光还要璀璨的淡金色液体。
那液体一接触到他的肌肤,便如活物般,顺着他的体温,悄无声息地融入血脉之中。
赵篾匠心中一动,并未阻止。
他能感觉到,一股温润而磅礴的气息,正沿着他手臂内侧一条特定的经络缓缓上行。
所过之处,肌肤之下竟泛起无数细密的金色纹路,彼此交织,勾勒出一幅玄奥的图案,赫然正是“手少阳三焦经”的完整经络图,清晰地浮凸於皮表之上!
他缓缓闭上双眼,凝神内察。
刹那间,他的感知仿佛突破了肉体的桎梏,无限延伸开去。
他“看”到了,在遥远的百里之外,他来时的那个方向——涪水村,竟有七处深埋於地下的地脉节点,在此刻同时发生了剧烈的震颤!
那是他当初为了救治村民,嵌入犁头、锄尖、纺车、磨盘之上的七枚残针!
它们在共鸣!
赵篾匠心中轰然一震,瞬间了悟。
原来,经过雪山之巅那场浩大的地脉雪髓淬炼,这根“风府”神针早已超脱了凡铁的形质,化作了一种纯粹的“气信”之物。
即便断裂,其核心的灵性不灭,依旧能作为一个中枢,遥遥引动所有同源的残针,达成万针同频的奇景。
他默然半晌,重新裹紧衣物,将那半截已然恢复冰凉的神针护好。
他脸色平静,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的一步一行,都将与这百里山川的地气紧密相连。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医者,更成了一位行走的“地脉调音师”,举手投足间,皆可暗中调理一方风水,影响万物生息。
第三日,他终於走出了连绵的雪线,抵达山麓边缘的荒野。
远处,一堆篝火在寒风中摇曳,围坐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
他们面色青紫,嘴唇发白,许多人四肢僵硬,连挪动一下身体都显得极为困难。
赵篾匠只看了一眼,便知晓他们是久居於阴冷潮湿之地,寒邪入骨,患上了极为棘手的“阴痹症”。
这种病,邪气深藏於关节骨缝之中,寻常的药石和艾灸,火力根本无法透入,只能望症兴叹。
周遭若有其他路人,见此情景,定然是唯恐避之不及。
赵篾匠却只是沉默地走了过去,在流民们警惕的目光中,从怀中取出了那半截“风府”针,轻轻插进了火堆边缘,那里的木炭烧得半红不黑,只有余烬的温度。
随即,他在火堆旁盘膝而坐,双手十指在膝上结出一个奇异的“导引印”,口鼻间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富有节奏。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堆原本被寒风吹得四散的火焰,仿佛受到了无形的牵引,竟渐渐稳定下来,并自行分作了七簇小小的火苗。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七簇火苗的颜色,竟在几个呼吸之间,由原本的橘红色,慢慢转化为一种温润的淡金色,每一簇金焰的色泽深浅、跃动频率都略有不同,隐隐对应着人体心、肝、脾、肺、肾、胆、三焦的脏腑属性。
“想活命的,依次过来,将手伸到火上烤。”赵篾匠的声音沙哑而平静。
流民们将信将疑,但求生的本能让一个冻得最厉害的汉子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
当他的指尖触及那金色焰心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暖流仿佛直接钻进了他的骨髓!
他猛地一个激灵,全身剧烈地打颤,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冷汗,僵硬的关节中发出“咔咔”的脆响,一股股肉眼可见的灰白寒气,竟从他的指尖被逼了出来,旋即在金焰中消弭於无形。
一夜之间,所有流民都依次接受了这奇特的“烤火”治疗。
待到天明,他们个个手脚回暖,面色红润,已能自行站立行走,仿佛脱胎换骨。
他们千恩万谢,却无人知晓,昨夜那火中跃动的,根本不是凡火的火星,而是被那半截神针的气机所激化、从大地深处引来的“离位真阳”!
第四日黄昏,赵篾匠行至一处早已废弃的驿站。
墙垣倾颓,断壁残存,唯有一口爬满青苔的古井,在夕阳的余晖下静静地敞着黑洞洞的井口。
他俯身,从井中汲起一筒水,正欲饮用,目光却被水面倒影中的异象牢牢吸住。
那清澈的水面倒映着井底,只见那些沉淀了不知多少年的枯枝败叶,竟在他汲水造成的漩涡平息之後,自动排列组合,隐隐形成了一幅残缺的图谱——其上脉络交错,注解古奥,赫然是早已失传千年的《诊脉法·井泉篇》!
此篇专述如何通过辨别不同地域、不同深度的井水、泉水之“地液”气息,来诊断一方水土的“病症”,进而推演对应人群的常见疾患。
赵篾匠心中顿时一片空明,他彻底悟了:凡有水源之处,无论是江河湖海,还是这小小一口古井,皆是天地吐纳气息的“肺窍”。
若能以活针镇之,便可化凡井为“药眼”,使其吐纳之气,化为滋养万物的药气!
他心念一动,从随身的针囊中,取出了一枚当年从涪水村回收的、锈蚀得最为严重的一枚残针——那曾是“列缺”穴的断针。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这枚看似废铁的残针投入了井心。
随後,他以竹筒反覆提水九次,每一次都将水高高扬起,再猛地倒回井中,以水气的激荡搅动井底的针气,使其与这一方水脉彻底交感。
当夜,一轮明月升上中天,奇景再生。
那古井的井口,竟氤氲起一团浓郁的白雾,凝而不散,在月光下缓缓旋转,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螺旋气柱,直冲夜空。
方圆十里之内,所有草木的根系,都在这无声的滋润下,於泥土深处悄然舒展,如同正在接受一场范围广阔的无形针疗。
第五日深夜,一直安静躺在赵篾匠怀中的蓝纹婴,突然毫无徵兆地翻身坐起。
它那双清澈得不似凡人的眼眸在火光下闪动,伸出稚嫩的手指,在驿站前的沙地上缓缓划动起来。
赵篾匠心中一凛,凑近火光细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婴孩在沙地上划出的,竟是一幅以涪水村为中枢、向四面八方辐射开来的“大地针络图”!
图上用各种奇异的符号,标记出了数十个潜在的“气眼”位置——无一例外,皆是古战场、废弃的盐井、千年老树、断裂的石桥等等积郁了怨气、死气,或是生机停滞不前的特殊地点。
赵篾匠抚着花白的胡须,陷入了深深的沉吟。
他终於明白,这蓝纹婴不仅是雪髓的载体,更是地脉意志的显化。
它给出的,是一份救世的蓝图。
李青针当年着书立说,靠的是笔墨纸砚,惠及的是能读懂他医书的後人。
而今,自己要走的路,却截然不同。
这片大地的沉疴,非一人之力可愈。
要救这世道,就要靠千千万万个行走於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让他们在耕作、行路、歇脚的无意之间,恰好踏中这些被标记出的节点,用他们自身的生气,去唤醒那些沉睡或淤塞的地脉。
一念至此,赵篾匠不再急於赶路。
他反而从行囊中取出一把削制竹篾的竹刀,就着火光,开始细心地削制一枚枚微型的木针。
他一共削制了七枚,每一枚都只有指节长短,却形态各异,分别在针柄上用刀尖刻上了“大椎”、“气海”、“足三里”等七个至关重要的穴位名称。
他准备在接下来的路途中,将它们赠予有缘的村寨,或是需要它们的人。
第六日破晓,天光乍现。
赵篾匠立於一座高坡之上,遥望东方天际被晨曦染成一片瑰丽的绯红。
他将手中最后一枚刻有“涌泉”二字的木针,轻轻插入脚下的土地,直到没柄。
他迎着初生的朝阳,轻声自语,像是在对这片广袤的荒原许下一个承诺:“我不带它们走,它们才会自己长出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缕微风拂过荒原,万千草叶的尖端,都似乎在同一时刻轻轻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亿万根看不见的细针,正在泥土的深处,从沉睡中悄然苏醒。
也就在此时,极远处,那座雪白的山巅。
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峰顶那半截“风府”神针之上时,那截嵌入石隙的断针骤然闪过一道炫目至极的银光!
紧接着,一道无形无质,却又浩瀚无匹的波纹,自山顶轰然扩散而出!
它穿越了千里的冻土,掠过了蜿蜒的河川,拂过了沉寂的田野,最终,如同一道慈母的目光,精准无比地落向了百里之外,那片看似平凡无奇的涪水村。
村口,老桑树下,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刚从睡梦中醒来,正好奇地蹲在地上,捡起一根沾满露水的青绿草茎,笑嘻嘻地朝着湿润的泥地里戳去——
就在草茎的尖端,与土地接触的那一刹那,自地底深处,陡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可闻的嗡鸣。
那声音,像是一声跨越了千山万水的回应,又像是一句石破天惊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