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坚攻破郿坞、阵斩牛辅的捷报,在洛阳朝廷激起了远比之前西郊大捷更为复杂的涟漪。
惊喜之余,如何妥善处理与孙坚的关系,如何将这头已然展现出惊人獠牙的江东猛虎真正纳入掌控,或者说,至少使其兵锋继续为己所用,成为了刘辩及其核心谋士们必须立刻面对的关键议题。
嘉德殿内,炭火依旧,但气氛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凝重与审慎。
“陛下,孙文台此战,功莫大焉。”荀彧首先开口,他永远是那样沉稳,
“然其如今据有长沙,兵锋又深入三辅,其势已非同寻常太守。朝廷封赏,需既彰其功,又安其心,更需……虑及长远。”
他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确:孙坚功劳太大,实力增长太快,封赏轻了不行,重了也可能养成祸患。
陈宫接口道,语气更为直接:“文若所言极是。孙坚勇烈,世之虎将。
然观其用兵,刚猛有余而持重稍欠,且非高门出身,于士林中根基不深。
如今之势,若赏赐不足以慰其心,恐生怨望;若权柄过重,使其据州连郡,恐非朝廷之福。
尤其需考虑荆州牧刘景升之态度,孙坚其部多在荆州北境,若授其荆州职衔,刘表必不安。”
刘辩默默听着,手指在御案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在这乱世中,对于孙坚这样有能力、有地盘、有军队的军阀,简单的官职升降和金银赏赐,效用有限。
他们需要的,是名分,是地盘,是未来发展的空间。
但同时,作为中央政权,又必须防止地方势力过度膨胀,形成新的割据。
“奉孝,你一向多奇谋,对此有何见解?”刘辩将目光投向裹着厚裘,缩在锦墩里仿佛睡着的郭嘉。
郭嘉慢悠悠地睁开眼,打了个哈欠,才懒洋洋地说道:“陛下,孙文台如今,就像一把刚刚饮饱了血的宝刀,锋芒毕露,热气腾腾。
此时若强行将其收入鞘中,或者给他换个不称手的刀柄,他定然不乐意,甚至可能割伤我们自己。”
这个比喻形象而粗俗,但一如既往地切中要害。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这把‘宝刀’?”刘辩追问。
郭嘉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说道:“既然他热气腾腾,渴望饮血,那就继续让他去砍人好了。
只不过,要让他去砍我们想让他砍的人,并且,给他一个看得见、但暂时还摸不着的‘更好’的刀鞘。”
“仔细说说。”刘辩来了兴趣。
“孙坚如今最大的功绩,也是他最大的资本,便是攻破郿坞,威胁长安,断了董卓后路。”
郭嘉眼中闪过狡黠的光,“那么,我们就以此为由头,给他加官进爵。但给的职位,要巧妙。”
他坐直了些,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振奋了不少:“陛下可还记得,那袁术如今盘踞南阳,虽未明着反叛,然其僭越之心,昭然若揭,且南阳地处要冲,乃荆州门户,亦是我司隶南方屏障。袁术,便是我等想让孙坚去砍的那颗‘头’。”
刘辩心中一动,似乎把握到了郭嘉的思路。
郭嘉继续道:“因此,嘉以为,陛下可密旨孙坚,表其为‘豫州牧’,假节,加‘破虏将军’号,令其总督荆、豫(部分)军事,讨伐不臣!”
“豫州牧?”陈宫微微皱眉,“豫州大部尚在袁术及其党羽控制之下,此乃虚衔啊。”
“正是要这虚衔!”郭嘉笑道,“豫州富庶,乃中原腹地,对孙坚而言,吸引力远大于荆南蛮荒之地。
授其豫州牧,便是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目标和巨大的诱惑——想要实领豫州?可以,自己去从袁术手里打下来!
如此一来,他接下来的兵锋所指,就不再仅仅是董卓残部,更是那早有异心的袁公路!
既解决了董卓西线残余压力,又提前给袁术埋下了一颗钉子,一举两得!”
荀彧沉吟道:“奉孝此计,驱虎吞狼,确为妙策。以豫州牧之虚职,诱孙坚攻伐袁术,使其二者相争,朝廷可坐收渔利。
然……孙坚岂能看不出此乃借刀杀人之计?他若不受,又当如何?”
郭嘉耸耸肩:“他为何不受?孙文台非迂腐之人,其有雄心,亦有实力。
如今他虽有小胜,然根基不稳,北有刘表猜忌,西有董卓残部,急需朝廷大义名分和一块足够分量的地盘来稳固和发展。
豫州牧,假节,破虏将军,这份名位,足以让他在名义上压过刘表,更能吸引豫州本土士族豪强投效。
即便他知道是借刀杀人,这把刀,他也多半愿意当!因为利益足够大!”
刘辩听得连连点头。郭嘉这是抓住了孙坚的心理和现实需求。
对于一个有野心又有能力的将领来说,一个充满挑战但回报极高的目标,远比一个安稳但前途有限的职位更有吸引力。
这类似于现代企业中给顶尖人才设定极具挑战性的KpI,并许诺相应的股权激励。
“此外,”郭嘉补充道,“陛下在密旨中,可明确告知孙坚,朝廷重心在于彻底剿灭董卓,稳定司隶。
待董卓平定之后,朝廷必全力支持他经略豫州,铲除袁术这等国贼。
如此,既给了他定心丸,也将朝廷的支持与‘董卓覆灭’这个前提条件绑定,避免他过早与袁术全面开战,或者生出别样心思。”
思路越来越清晰了。用一个未来可能兑现的、巨大的利益,来换取孙坚当下继续为朝廷卖命,同时将他和袁术这两个潜在的不稳定因素推向对立面。
“好!奉孝此计,深合朕心!”刘辩终于下定了决心,“便以此策行事!拟旨!”
他看向荀彧和陈宫:“文若,公台,具体诏书文辞,由你二人斟酌,务必彰显朝廷对孙坚的倚重与期望,同时将‘豫州牧’之职的‘未来性’表达清楚。
告诉孙坚,朕在洛阳,期待他再立新功,早日为朕牧守豫州,扫清寰宇!”
“臣等领旨!”荀彧和陈宫齐声应道。
……
数日后,携带皇帝密旨和大量金银布帛等实物赏赐的使者,秘密离开了洛阳,一路向南,前往孙坚军所在的郿坞一带。
此时的孙坚,刚刚消化完攻克郿坞的战果,正踌躇满志,与部下诸将商议下一步行动。
是继续西进,攻打长安?还是南下威慑刘表,巩固在荆北的势力?抑或观望洛阳方向,看看朝廷对自己这份“大礼”有何反应?
当洛阳天使抵达,宣读完皇帝那封言辞恳切、封赏厚重的密旨后,孙坚营帐内的气氛瞬间达到了高潮。
“豫州牧!假节!破虏将军!”孙坚捧着那卷明黄色的绢帛,饶是他心志坚毅,此刻也不禁呼吸急促,脸上泛起了红光。
豫州!那可是人口稠密、土地肥沃的中原大州!远非他如今占据的荆南和刚刚打下的关中边缘地带可比!
假节,意味着他拥有了代表皇帝处置军事的大权!破虏将军,更是崇高的名号!
程普、黄盖、韩当等老部下也都激动不已,纷纷向孙坚道贺:“恭喜主公!贺喜主公!陛下如此厚赏,倚重至此,主公霸业可期啊!”
连年轻气盛的孙策,都兴奋地握紧了拳头,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父亲!陛下许我孙家豫州,这是天大的机遇!”
孙坚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并非莽夫,自然能看出这“豫州牧”背后的玄机。
豫州现在大部分在袁术及其附庸手中,朝廷这是要借他孙坚的刀,去对付袁术。
但是,那又如何?
正如郭嘉所料,孙坚有雄心,也有自信。
袁术?不过是个倚仗家世、奢靡无度的纨绔子弟,他孙文台岂会惧怕?
若能拿下豫州,他孙坚便真正有了争霸天下的根基!这比困守荆南,或者在这关中与西凉残部纠缠,前景要广阔得多!
更何况,皇帝在密旨中承诺,待平定董卓后,将全力支持他经略豫州。这意味着他有了大义名分,不再是孤军奋战。
“陛下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孙坚将密旨郑重收起,对洛阳方向拱手,声音洪亮而坚定,“董卓残部,疥癣之疾尔!袁术逆贼,方是朝廷心腹之患!
吾既受陛下重托,必当戮力向前,为陛下扫除奸凶,廓清豫州!”
他目光扫过程普、黄盖等将,豪气干云:“传令下去,犒赏三军!休整三日,然后兵发长安!
务必在陛下平定渑池之前,给我拿下长安,彻底肃清董卓在关中的势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是!主公!”众将轰然应诺,士气高昂。
皇帝的密旨和重赏,如同一剂强心针,让孙坚这支本就悍勇的军队,爆发出了更加强大的战斗力。
他们不再仅仅是为了攻城略地,更是为了一个光明的、被称为“豫州”的未来而战!
……
接下来的战事,完全印证了刘辩和郭嘉的判断。
得到了“豫州牧”许诺的孙坚,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灵魂,攻势变得更加猛烈和急切。
他不再满足于袭扰和蚕食,而是将兵锋直接指向了长安。
此时的长安,因为牛辅战死、郿坞失守,留守的董卓部将群龙无首,人心惶惶。
面对孙坚排山倒海般的进攻,抵抗显得软弱而混乱。
孙坚亲冒矢石,麾下程普、黄盖、韩当等将个个奋勇争先,其子孙策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每每冲锋在前,锐不可当。
不过旬月之间,孙坚军连破潼关、华阴等要隘,兵临长安城下。
此时,董卓主力被吕布牢牢牵制在渑池-函谷关一线,无法回援。
凉州方向的韩遂、马腾互相猜忌,巴不得看董卓笑话,更不可能出兵相助。
长安守军外无援兵,内无战心,在孙坚猛攻数日之后,城内发生叛乱,部分将领打开城门,迎接孙坚大军入城。
长安,这座西汉旧都,在经历了董卓短暂的蹂躏后,再次易主,落入了孙坚手中。
消息传回洛阳,朝野再次震动。
孙坚的进军速度,远远超出了大多数人的预料。
这意味着董卓集团在关中的势力,已经被连根拔起。
董卓本人,彻底成为了一支孤军,被困在渑池那个狭小的地域,覆灭已然进入倒计时。
刘辩在嘉德殿内,看着孙坚送来的报捷文书,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笑容。
孙坚这头猛虎,果然没有让他失望。甚至,其表现比他预期的还要好。
用一个“豫州牧”的虚衔,换来关中大片土地的收复和董卓后路的彻底断绝,这笔买卖,实在是太划算了。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陈宫面带喜色,“孙文台已克长安,董卓退路已绝,已成瓮中之鳖!平定此獠,指日可待!”
荀彧也欣慰地道:“孙坚虽勇,然陛下驭人之术,更是高明。以此虚职,激其死力,收事半功倍之效。
如今西线大局已定,朝廷当可集中精力,内修政理,外……嗯,应对关东之变了。”
他及时收住了话头,但意思很明显,下一个目标,该轮到袁绍或者袁术了。
刘辩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孙坚的迅猛攻势,如同一把快刀,帮助他提前斩断了董卓之乱的许多纠缠。
现在,是时候考虑如何挥动这把快刀,指向下一个目标了。
而那个目标,无论是袁绍还是袁术,都注定比董卓更加难以对付。
“传旨,再次嘉奖孙坚,赐其帛千匹,金百斤。令其妥善安抚长安百姓,整饬防务,清剿董卓残余。至于豫州……”刘辩顿了顿,“告诉他,朕,不会忘记承诺。”
他不会轻易让孙坚现在就掉头去攻打袁术,那样可能会打乱他的全盘部署。
他需要孙坚先稳住关中,同时也让袁术继续麻痹大意。
这把刀,要在最关键的时候,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挥出,才能取得最大的战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