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坚攻占了长安传出来,致使曾经喧嚣震天的西凉大营,如今死气沉沉,连巡营士卒的脚步都透着股有气无力的拖沓。
营寨角落里,时而能听到压抑的争吵和若有若无的哀叹。
粮草将尽的恐慌,后路被断的绝望,像瘟疫一样在数万西凉军中无声蔓延,侵蚀着原本就不甚牢固的忠诚。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董卓瘫在虎皮椅里,原本肥硕的身躯似乎都缩水了一圈,眼袋浮肿,眼神浑浊,只是偶尔掠过的一丝凶光,还能让人想起他昔日的暴戾。
他面前案几上摆着的,是仅能维持不到一月的粮草清单,以及各级将领呈报上来的、日益增多的逃兵和械斗事件。
“岳父,必须当机立断了!”李儒的声音带着嘶哑,他瘦削的脸颊更深地凹陷下去,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像黑暗中窥伺的毒蛇,闪烁着计算的光芒,
“长安已失,牛辅将军殉国,关中无险可守,孙坚兵锋正盛,随时可能东出潼关,与吕布对我军形成夹击之势!再困守此地,唯有死路一条!”
董卓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瞪着李儒,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突围?往哪里突?
东面是吕布那把硬骨头和洛阳坚城!西面是孙坚那个杀才和空空如也的关中!北面是黄河!南面是群山!你说!往哪里突?!”
他越说越激动,抓起案上的竹简就想砸过去,但手臂抬起,却又无力地落下。
他连发怒的力气,似乎都被这绝望的处境抽干了。
李儒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必须说服董卓:“岳父,为今之计,唯有……向西!”
“向西?”董卓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起来,“文优,你昏头了?向西?那是长安!是孙坚!”
“不,不是长安!”李儒快步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长安以西,
“我们不去长安,我们绕过它!经弘农,穿华阴,走渭水北岸,直扑凉州!回我们的老家!”
帐内其他将领,如李傕、郭汜、张济等人,闻言都抬起了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火光。
回凉州!那是他们起家的地方,那里有他们的部落,有他们的根基!
“孙坚新得长安,立足未稳,其兵力主要用于稳定三辅,防范西凉韩、马,未必会倾尽全力拦截我等。”
李儒语速极快,分析着,“而且,我们可以分兵!派一部疑兵佯攻潼关,吸引孙坚注意,主力则轻装疾进,穿越山区!
只要进入凉州地界,凭借我们在羌人中的威望,以及尚存的兵力,未必不能重整旗鼓!总好过在这里坐以待毙!”
董卓看着地图,肥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渑池到凉州之间划动着,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回凉州,听起来很美,但这条路,又何尝不是荆棘密布,危机四伏?
且不说孙坚会不会拦截,就是这漫长的路途,以如今军中匮乏的粮草和低迷的士气,能支撑多久?
“粮草呢?”董卓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这点粮食,够我们走到凉州吗?”
李儒咬牙道:“所以必须轻装简从,抛弃一切不必要的辎重!同时……沿途‘就食’于民!”
他所谓的“就食”,其实就是纵兵抢掠,以战养战。
这是西凉军的老本行,也是最为残忍和失人心的做法。
董卓沉默了。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会把最后一点民心也彻底丢光。但此刻,生存压倒了一切。
李傕见状,连忙出列抱拳:“主公!李先生所言极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回了凉州,我们照样是条好汉!末将愿为先锋,为主公开路!”
郭汜、张济等人也纷纷附和。他们都不想死在这里,回凉州,是眼下唯一看似可行的生路。
董卓看着麾下这群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将领,知道军心已散,再守下去,不用敌人来攻,自己内部就要先崩溃了。
他猛地一捶大腿,肥胖的脸上闪过一丝狠绝:“好!就依文优之计!准备突围,撤回凉州!”
他站起身,试图找回一些昔日的威严,下令道:“李傕、郭汜!”
“末将在!”
“命你二人统领前军,负责开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务必给老子杀出一条血路!”
“张济!”
“末将在!”
“你统领后军,负责断后,掩护主力,阻挡吕布可能的追击!”
“其余诸将,各归本部,整顿兵马,抛弃不必要的辎重,只带十日口粮和随身兵甲!三日后,趁夜出发!”
“是!”众将齐声应诺,声音中带着一种绝处求生的疯狂。
随着董卓突围命令的下达,渑池大营如同一个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忙碌起来。
士兵们被告知要撤回凉州老家,低迷的士气似乎回升了一些,毕竟谁也不想客死异乡。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严酷的现实——抛弃大部分辎重,只带十天口粮,这意味着前途未卜,生死难料。恐慌在底层士卒中悄然滋长。
而在这片混乱之中,一些原本就心怀异志,或者对前途彻底失去信心的人,开始动起了别样的心思。
……
洛阳,嘉德殿。
刘辩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了来自西线和南线的密报。王韧的身影如同鬼魅,将最新的情报呈上。
“陛下,渑池异动。董卓军正在大规模收拾行装,焚烧无用文书辎重,营中车马调动频繁。据内线隐约传递出的消息,董卓似有弃城西逃之意。”
“另,孙坚将军已基本控制长安,正在肃清残敌,安抚百姓。其麾下将领多有请战,欲东出潼关,配合我军夹击董卓。”
刘辩看着情报,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之色。这一切,都在他和谋士们的预料之中。董卓困兽犹斗,唯一的生路就是西逃回凉州。
“果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刘辩轻轻敲着桌面,看向陈宫、荀彧和郭嘉,“三位爱卿,董卓要跑,我们该如何应对?”
陈宫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道:“陛下,绝不能让董卓安然退回凉州!此獠若返回老巢,凭借其积威和凉州复杂的形势,必成心腹大患,将来平定,耗费十倍!必须趁其离巢,军心涣散之际,予以歼灭!”
荀彧点头赞同:“公台所言极是。然,困兽之斗,尤为激烈。董卓麾下仍有数万兵马,若逼其死战,我军即便获胜,伤亡亦必惨重。需以巧破力。”
郭嘉懒洋洋地靠在锦墩上,闻言笑了笑,接口道:“二位先生说得都对。不能让他跑,也不能硬拦。
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跑不掉,或者,让他‘跑’得更加狼狈,更加……四分五裂。”
刘辩挑眉:“奉孝又有妙计?”
郭嘉坐直了些,虽然脸色依旧带着病容,但眼神却锐利起来:“陛下,董卓如今是什么?是一头受了重伤,只想逃回老巢舔伤口的野兽。
野兽逃命的时候,最怕什么?最怕的不是前面的拦路虎,而是身边的同伴突然变成饿狼,从背后给它一口!”
他顿了顿,继续道:“董卓军中,并非铁板一块。李傕、郭汜是其嫡系,或许会死跟。
但其他人呢?比如那个之前被派去联络韩遂、马腾,结果碰了一鼻子灰的张济?
又或者,其他一些原本就不那么受重用,如今又看不到前途的将领?”
刘辩立刻明白了郭嘉的意思:“离间?策反?”
“正是!”郭嘉抚掌,“而且,如今正是最佳时机!董卓决定西逃,军中人心惶惶,各有算计。
此时若有人能给他们指一条看似更光明的‘活路’,并且给出足够的‘诚意’,难保不会有人动心。
尤其是……那些负责关键部位,比如……粮道,或者断后任务的将领。”
刘辩眼中光芒大盛。郭嘉这是要把刀子直接插进董卓的心脏!在对方最混乱、最脆弱的时候,从内部瓦解他!
“王韧!”刘辩立刻看向角落里的密探头子,“董卓军中,有哪些将领是可能被策反的?尤其是可能负责断后或者与粮草相关的?”
王韧躬身答道:“回陛下,根据此前渗透和情报分析,中郎将胡轸,以及校尉杨定,此二人可能性较大。”
“胡轸?杨定?”刘辩在脑海中搜索着关于这两人的记忆,有些模糊,但似乎都不是董卓的核心嫡系。
王韧解释道:“胡轸资历较老,但性情倨傲,与李傕、郭汜等多有不和,此前曾因争夺战利品与郭汜发生冲突,被董卓各打五十大板,心中一直有怨。
杨定则出身凉州小族,并非董卓嫡系,靠军功累迁至校尉,但其家族在凉州常受董卓嫡系排挤,早有不满。
此次董卓突围,胡轸很可能被安排断后这等危险任务,杨定则可能负责侧翼警戒或粮草押运。此二人,对董卓的忠诚,远不如李傕、郭汜。”
“好!”刘辩当机立断,“就是他们了!王韧,你立刻安排最得力、最机警的人手,设法接触胡轸和杨定!许以高官厚禄,保证他们及其部属家人的安全!
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愿意阵前倒戈,或提供关键情报,助朝廷歼灭董卓,朕绝不吝封侯之赏!”
“是!陛下!”王韧领命,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隐入黑暗中。
刘辩又看向郭嘉:“奉孝,此计虽妙,但执行起来风险极大。一旦被董卓或李儒察觉,不仅前功尽弃,我们派去的人也有性命之忧。”
郭嘉淡然一笑:“陛下放心,王韧是此道高手,知道如何分寸。
况且,如今董卓军中人心离散,李儒就算有所察觉,恐怕也难以及时清理。
我们只需要一颗火星,丢进这堆早已干燥无比的柴薪里就够了。”
荀彧补充道:“陛下,与此同时,需令吕布将军做好全力追击的准备。
一旦策反成功,或董卓军出现混乱,立刻挥军掩杀,不给其喘息之机。”
陈宫也道:“还需传令孙坚将军,若有可能,派兵出潼关进行牵制,哪怕只是虚张声势,也能给董卓造成巨大压力,加速其崩溃。”
“好!就依此计行事!文若,公台,立刻拟旨发往吕布和孙坚处!”刘辩雷厉风行,一道道指令迅速发出。
一场针对董卓集团内部的心理战和策反行动,在这看似平静的对峙下,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