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洒在那片新旧交替的土地上,决口处的焦土在清冷的辉光下,竟泛着一层奇异的、类似金属的暗哑光泽。
仿佛昨夜那惊天动地的一炸,不仅撕裂了大地,也撕开了一道通往未知的口子,让某些看不见的东西,沉淀在了这片土地的命运里。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新堤工地就跟赶大集似的,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昨晚还心惊胆战的百姓们,此刻脸上却挂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
他们像朝圣一样,排着长队,挨个儿走到决口处的焦土旁,伸出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摸上一把,然后迅速揣进怀里,仿佛揣住了什么稀世珍宝。
嘴里还念念有词:“摸了焦土不怕水,大帅就是活神仙!”“龙王爷的火气,让大帅一炮给干回去了!”
这阵仗,简直就是大型线下许愿池现场。
然而,人群的角落里,总有那么几个“人间清醒”。
一个叼着旱烟袋的老农,蹲在田埂上,眯着眼瞅着那帮狂热的乡亲,不屑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屁的神仙!龙王爷那是打了个盹,没反应过来。真当一炮就能把老天爷的规矩给改了?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儿。”
声音不大,但在这嘈杂中却异常清晰,恰好飘进了刚刚抵达工地的张作霖耳朵里。
他身旁的小六子张学良眉头一皱,刚要发作,却被张作霖一个眼神按了下去。
张作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剩一抹深不见底的冷笑。
他转向小六子,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狠劲:“看见没?信,不是说出来的,是打出来的。他们不信,老子就逼着他们信,信到骨子里,信到祖坟里去!”
他猛地一挥手,声如洪钟:“传我命令!把昨天那截炸药的残壳,给老子挖出来!就铸进这新堤的第一块奠基石里!老子要让后世所有走在这堤上的人都知道,这堤,他娘的是用炮仗炸出来的!神仙靠不住,得靠老子!”
这话一出,全场皆静,连那嘀咕的老农都惊得烟袋锅子掉在了地上。
将凶器铸成丰碑,这是何等的狂妄,又是何等的霸道!
可打江山易,守江山难。炸堤坝容易,建堤坝却是个技术活。
命令下达,老河工带着手下最得力的徒弟们开始试夯新堤的地基。
然而怪事发生了,这辽河边的黄土,混上沙石,本该坚如磐石,可一遇上地底渗出的水汽,就跟见了水的和尚——软了。
一连三次,刚刚夯实的地基都莫名其妙地塌陷下去一角。
老河工急得满头大汗,胡子都快被自己揪秃了,他一跺脚,冲到张作霖面前,嗓子都喊劈了:“大帅!不行啊!这土有邪性,水一浸就成了烂泥!除非……除非能找到失传的糯米灰浆,否则这百年大堤,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糯米灰浆?”张作霖眉头拧成了疙瘩。
“对!就是用糯米磨成浆,混上熟石灰和黄土,那玩意儿浇筑出来,比石头还硬,千年不坏!可……可这方圆百里,哪来那么多糯米啊!”老河工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指挥部里一片死寂。
所有的军官都面面相觑,这玩意儿比搞到一批克虏伯大炮还难。
“啪!”一声巨响,张作霖狠狠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活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东北虎:“没有?他妈的,老子给你吹一个出来!”
当夜,工地上灯火通明。
张作霖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对着底下数千军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都说咱们建不成百年大堤,缺什么狗屁的糯米灰浆!老子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明天天亮之前,我要让全东北的糯米,在奉天堆成一座山!谁要是敢说一个‘不’字,老子就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当下酒菜!”
这话说的,简直是六老师见了都得递根烟的水平,突出一个不讲道理。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这大帅怕不是被逼疯了,开始说胡话了。
然而,命运这玩意儿,有时候就专治各种不服。
张作霖话音刚落,一匹快马卷着烟尘从远处狂奔而来,马上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上高台,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报——!大帅!奉天兵工厂急报!兵工厂翻修仓库,一堵墙塌了,里头……里头竟挖出了沙俄时代留下的‘石灰乳化池’全套图纸和设备!那帮老毛子当年好像就在研究这玩意儿!”
“啥玩意儿?”张作霖一时没反应过来。
倒是台下的老河工,听到“石灰乳化”四个字,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浑身一颤,随即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抢过图纸一看,激动得拍着大腿,眼泪都下来了:“我的祖师爷啊!是它!就是它!这玩意儿就是个超级大石磨,能把糯米高效磨成最细的浆!再配上他们的乳化池掺石灰,这不就是咱们要的糯米灰浆吗?我滴个亲娘,原来老毛子早就替咱们把路探好了!”
这简直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还是个乳胶枕!
张作霖当场大笑,声震四野。
他立刻调派一个工兵连,连夜改造厂房。
小六子则带着宣传队,敲着锣鼓满城跑,口号喊得震天响:“大帅一声吼,龙王抖三抖!兵工厂里刨出宝,百年大堤稳如狗!”
百姓们将信将疑,第二天乌泱泱全跑去兵工厂围观。
只见成袋的糯米被倒进巨大的石磨,磨盘转动,雪白的米浆如瀑布般流出,汇入池中,与石灰、特制黄土充分搅合,形成一种粘稠的青灰色浆液。
当这浆液被浇入石模,仅仅过了一夜,就凝固得如同钢铁一般,用锤子砸都只留下一个白点。
老河工跪在地上,用满是老茧的手抚摸着那面新墙,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祖师爷没骗我……古书上说‘糯米固堤,千年不溃’,是真的!是真的啊!”
这一下,整个奉天都炸了锅。
神迹!
这绝对是神迹!
大帅不仅能用炮弹请走龙王,还能凭空变出神仙水泥!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之前因水灾逃离家园的三县流民,拖家带口地往回赶,哭着喊着要报名上工,给钱不要,管饭就行!
人心,就这么回来了。
几天后,草原上的雄鹰乌力吉,亲自率领三百多名彪悍的蒙民,赶着上百辆牛车,送来了千斤最坚硬的玄武岩。
他看着奉军士兵们正用那种青灰色的糯米浆浇筑石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清香。
他忍不住走到张作霖身边,带着一丝草原汉子特有的怀疑,问道:“大帅,这玩意儿……真能扛住百年的洪水?”
张作霖正叼着烟,闻言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不信?简单!你在这儿给老子住上十年,十年后,老子再给你炸一次看看!”
乌力吉被噎得直翻白眼,摇头苦笑。
他没再多问,只是走到自己送来的石料堆旁,亲自立下了一块巨大的木牌,上面用蒙汉双语刻着一行遒劲有力的大字:“此石,敬人,不敬天。”
人定胜天,这四个字,在这一刻,有了最实在的注脚。
随行的林文清也没闲着,她带领医护队,给所有蒙民挨个接种了破伤风疫苗。
一个蒙族妇人感激得热泪盈眶,当场剪下自己一缕油亮的长发,精心编成一个护身符,亲手挂在了工地上那面迎风招展的施工旗杆上。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张作霖披着大氅,独自一人在月下巡视着初具雏形的新堤。
当他走到那块嵌着炮弹壳的奠基石前时,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老河工。
老头子正跪在奠基石前,一下一下地磕着头,嘴里喃喃自语,神情既敬畏又恐慌:“黄河的老龙王爷……又给我托梦了……它说,它说长江水系将生大乱,天河倒悬,正待其主……”
张作霖心头猛地一震,还没等他细想,脑海中,那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悄然浮现:
【叮!风雨令雏形已稳固——检测到大规模“治水信仰转移”现象,宿主已初步取代自然神只,成为一方水土的人心之主。】
【特殊奖励发放:明代‘水文石刻’拓片定位图。已标注关外七处不为人知的地下暗河交汇点,得之可控关外水龙之脉。】
张作霖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穿透夜色,望向遥远的南方。
他仿佛能看到那条如同巨龙般奔腾不息的长江,感受着那片土地即将到来的动荡。
他低声自语,声音被夜风吹散:“东北的河,算是稳了。长江……看来,是时候该动真格的了。”
而在不远处的工棚墙壁上,小六子正借着马灯的光,用一块木炭,激情澎湃地在新办的墙报上画着一幅巨大的宣传画。
画上,一个与张作霖有七八分相似的伟岸身影,一手擎着炸药,一脚踩着一颗硕大的龙头,背景是奔腾咆哮的辽河。
旁边还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是他想了一晚上的标题——“大帅炸的不是堤,是咱老百姓的命根子!”
新堤在月光下静静矗立,宛如一条刚刚降生、正在酣睡的巨龙,坚实而沉稳。
八月末的东北,白日里秋老虎依旧肆虐,空气燥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
可到了晚上,风却停了,一丝凉意也无,只剩下一种让人胸口发闷的湿热,连虫鸣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天空之上,月亮被一层薄薄的、诡异的黄晕笼罩着,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平静得有些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