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门,烟雾已尽,只留一股呛人的烟味。他径直走到书桌前坐下,从抽屉里摸出个旧相框——里面是几年前的全家福,老太太坐在中间,管家站在后排,狗子还穿着粗布褂子,傻笑着往他身后躲。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债,躲不过;有些路,不能再走了。
“旺乐,”他忽然向跟外面喊道,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老爷。”旺乐推门进来
陈先如攥着拳,眼底满是沉凝,语速极快地吩咐,字字都透着急切:“先送我去会所。余下的事你盯紧了,暗中打听狗子的底细——他这两年踪迹何在,何时返的凤城,竟还攀上了日本人,如今手里握着多少势力,这些,你务必一一查探清楚,越快越好!”
“明白。”旺乐突然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老爷,跟您说件事,您有没有察觉,梁五最近和日本人走得很近?”
陈先如脚步一顿:“如今谁不跟日本人打交道?这有什么稀奇。”
“不一样。”旺乐的声音压得更低,眼底带着急色,“我自小跟在您身边,从不敢背着您与日本人私下来往。可那梁五,三天两头往赤一太君的公馆跑,好几次我撞见他俩在墙角嘀咕,见了我就慌忙闭嘴,眼神躲闪得厉害。昨晚,我听那管仓库的伙计说,昨天下午看见梁五扛着个木箱从后门出去,巷口还有一辆车等着,那木箱里定是烟土。我还听说,他和赤一私下勾结,挪用了皇军的一批西药。”
“这么大胆?”
“这还不算啥,我怀疑他是小西赘和安插在您身边的眼线。前几日您在书房打电话,我还看见他蹲在窗根下偷听,听见我脚步声才慌慌张张溜走——我怀疑,他是来监视您的。”
“监视我?”陈先如皱紧眉,指尖猛地攥住了怀里的征粮令。
“是。”旺乐点头,喉结滚了滚,“十有八九,是日本人派来的。”
这话像一道惊雷在陈先如头顶炸开。他猛地想起这半年来的蹊跷事——小西赘和总能精准知道他与商户的密谈,甚至连他夜里在佛堂烧了几炷香都清清楚楚。他先前只当是人多眼杂,家里家外总会有咂舌头的人在外散播消息,此刻想来,那些看似巧合的“泄密”,背后竟藏着这样一双眼睛!
“好个鬼子!”他咬着牙,指节捏得发白,胸腔里翻涌着屈辱与愤怒,“我陈先如顶着骂名替你们当狗,你们倒在我窝里养起了奸细!”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震得跳起来,“梁五这条狗,还有秋桐……跟他都脱不了干系!”
旺乐脸色一白:“老爷您是说……”
“若不是他给那个疯婆娘通风报信,秋桐怎么会死?!”陈先如的声音陡然拔高,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窸窣声,像有人不小心碰掉了什么。陈先如眼神一凛,对旺乐使了个眼色。旺乐会意,猛地拉开房门——只听“扑通”一声,一个人影从门后摔了进来,正是梁五,手里还攥着块沾了灰的帕子,显然是刚想擦去偷听时蹭到的墙灰。
“好啊,真是你!”陈先如早有准备,一个箭步上前揪住梁五的衣领,同时从腰间拔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死死抵住他的额头,“我待你不薄,你竟敢给日本人当狗,监视我?!”
“老爷饶命!是误会!都是误会啊!”梁五吓得浑身筛糠,裤脚很快洇出一片湿痕,连说话都带着哭腔。
“误会你妈个头!快说,谁让你这么做的?”陈先如揪着他衣领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眼底的怒火几乎要烧出来,恨不能将眼前这人撕碎。
梁五的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得像蒙了一层雾:“是……是赤一!他说您对皇军不够忠心,让我……让我盯着您的一举一动。”
“混蛋!你这条吃里扒外的狗!”陈先如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响声在书房里炸开,“我本来还想留你到秋后算账,你真当我不知道秋桐是怎么死的?若不是你给那个疯婆娘通风报信,她怎会遭了毒手?还有小红——她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害死她们的?”
“老爷饶命!饶命啊!”梁五被打得嘴角溢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都是太太的主意!秋桐她想毒害太太和小少爷,又听说您在外面养着她,太太一怒之下,就让我找人绑了她……还说,要让她不得好死……所以就找了几个爷们……”
“别说了!”陈先如猛地嘶吼出声,指尖死死嵌进肉里,那是他满心满眼惦记着的丫鬟,是他许诺了要给名分、要护一生安稳的姨太,是他藏了半分私心的偏爱,如今竟落得这般凄惨下场。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又空又疼,疼得他几乎站立不稳,喉间滚着浓重的腥气,“你们这群挨天刀的杂种!——快说,小红怎么死的?”
“小红那日看到了我绑秋桐,所以太太让我把她勒死扔在了村外的枯井里了。”
“我再问你,小红的死还有谁知道?”
“除了我和太太,再无人知道。”
没人知道——这三个字像一道指令,瞬间掐灭了陈先如最后一丝犹豫。他眼底翻涌的,早已不是愤怒,而是杀人灭口的决绝。他怕狗子知道小红的死寻衅闹事。
“砰!”
枪声在书房里炸开,震得窗纸都颤了颤。梁五的眼睛瞪得滚圆,脑浆混着血溅了陈先如满身满脸,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下颌往下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像一朵朵骤然绽放的黑花。
旺乐吓得腿一软,扶住门框才站稳:“老爷!您……您怎么真杀了他?这可是日本人的眼线啊!”
陈先如缓缓收回枪,枪管还在发烫。他低头看了看满身的血污,眼底无半分波澜,忽然狠狠踹了梁五一脚:“这种吃里扒外的败类,留着才是祸害。”他的声音冷得发沉,藏着无人能懂的戾气——那是替秋桐、小红讨的一笔血债,更是对陈一曼那狠绝手段的滔天恨意。
陈先如用衣角擦拭了一下枪口上的血,缓缓答言:“日本人既然不信任我,我也不必再装模作样。”
“可……可日本人要是追问起来……”
“追问?”陈先如一把扯掉沾血的袖口,扔在地上,“就说他勾结外人,害死我的人,我清理门户。他们若真要追究,正好让我看看,这‘会长’的位置,他们到底能让我坐多久!”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五六个保镖和打手闯了进来,看到地上的尸体和满身是血的陈先如,都惊得不敢出声。
陈先如在沙发上坐下,从烟盒里摸出最后一根烟点燃,吸了两口又猛地摁灭在烟灰缸里,瓷缸被戳得“咔哒”响。“这小子吃里扒外,害死我的人,”他抬眼扫过众人,目光里的狠戾让每个人都心头一紧,“毙了他,是他活该。”
他顿了顿,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往后谁要是敢学他,对我不忠不义,这就是下场。”说着,冲地上的尸体抬了抬下巴,“还愣着干什么?拖出去,扔去乱葬岗。”
众人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抬走梁五的尸体,走廊里很快传来沉重的拖拽声。
书房里只剩下陈先如和旺乐,血腥味混着烟味,弥漫在空气里。陈先如望着墙上那幅“家业长兴”的匾额,忽然低声道:“事到如今,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他看向旺乐,眼神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你去备车,不是去商会。”
“那……去哪?”
“去司令部。”陈先如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披上,遮住满身的血污,“我要亲自找小西太君‘谢罪’——顺便,看看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老爷,真要去见小西太君?赤一那走狗最会挑唆,万一他……”
“就是要让他挑唆。”陈先如扣紧领口,指腹用力蹭了蹭领口沾着的血渍,镜子里的人眼底泛着猩红血丝,下颌线绷得死紧,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赤一不过是条摇尾的狗,真正拿鞭子的是小西。我倒要看看,他这条鞭子,到底敢不敢真往我陈先如身上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