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无声的领域》
(起)
混沌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林晚的四肢百骸。冰冷粗糙的绳索深深勒进她的腰腹,窒息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她在绝望中下沉。耳边是绑匪猥琐而模糊的笑语,夹杂着养父凄厉的哭喊……就在她即将被彻底吞噬时,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量,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将那刺骨的冰冷一点点驱散。
林晚猛地睁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急促地喘息着。入目并非废弃工厂的斑驳屋顶,而是柔和灯光下勾勒出的、线条简洁的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淡淡的味道,提醒她身在何处。
是医院。她安全了。
意识回笼的瞬间,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也变得清晰无比。她微微偏过头,视线顺着自己被包裹的右手向下,看到了那只骨节分明、充满力量的大手——傅璟深的手。
他就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身体以一个算不上舒适的姿势前倾,额头几乎抵在交叠的手臂上,似乎是睡着了。浓密的睫毛在他冷峻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也有些凌乱地垂落额前,淡化了几分他醒时的锐利与疏离。
林晚的心跳,在劫后余生的慌乱与噩梦初醒的惊悸中,尚未完全平复。她本该立刻抽回手的。这不属于契约的范畴,这过于亲密,这打破了他们之间那条心照不宣的界限。
可是……
那只手传来的温度太真实,太温暖,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烙铁,瞬间熨帖了她灵魂深处因恐惧而产生的战栗。她清楚地记得,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也是这只手,坚定不移地握着她,将她从深渊边缘硬生生拉了回来。
她的指尖,在他温热的掌心里,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最终,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任由他握着,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病房里静得只剩下两人交织的、轻浅的呼吸声。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凝滞。她看着他沉睡的侧颜,第一次发现,这个永远精密得像一台机器的男人,原来也会有这样……堪称脆弱的时刻。是为了她吗?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她强行压下。不该有的奢望,是通往更痛苦深渊的捷径。
(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傅璟深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他睡得极浅,或者说,根本算不上睡眠。高度的精神紧绷和后续事务的处理耗尽了他的精力,他只是短暂地闭目养神。掌心细微的触感变化,以及那道落在他脸上、无法忽视的视线,立刻将他从混沌中惊醒。
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黑眸带着一丝刚醒时的迷蒙,直直地撞进了林晚来不及闪避的目光里。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没有言语,只有视线在无声地交缠、试探。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就想抽手。太尴尬了,被当场抓包。然而,在她动作之前,傅璟深的手指却先一步微微收紧,不是用力禁锢,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确认,确认她还在,是真实的,温暖的。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晚心底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特有的沙哑,低沉得像大提琴的嗡鸣,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没有立刻松开手,也没有提及这逾矩的牵手。他的态度太过自然,仿佛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林晚轻轻摇了摇头,喉咙有些干涩:“……没有。”
她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虚弱。尝试着想坐起来一些,刚一动,额角和腰腹间的钝痛就让她轻轻抽了口气。
几乎是同时,傅璟深松开了手,站起身。掌心的温热骤然离去,带起一丝微凉的失落感。但他接下来的动作却更快——他俯身,按动了林晚床头的一个按钮,将病床的上半部分缓缓升起,调整到一个让她更舒适的角度。
他的动作算不上非常娴熟,带着一种属于他的、特有的严谨和精准,仿佛在调整一件精密仪器的参数。靠得太近时,林晚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他昨晚一定抽了很多烟。
“谢谢。”她低声道。
傅璟深没有回应这句道谢,他直起身,走到桌边,拿起温水瓶和杯子。倒水的动作依旧稳定,但林晚敏锐地注意到,他握着瓶身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在紧张?还是在克制着什么?
这个发现让林晚感到一丝意外。在她印象里,傅璟深永远是掌控全局、情绪不露分毫的那一个。
他将那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水递到她面前。林晚伸手去接,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刺了一下,动作皆是一顿。
“医生来看过,”傅璟深率先打破这微妙的沉默,转身将水瓶放回原处,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轻微脑震荡,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需要静养。”
“嗯。”林晚小口喝着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缓解了不适,也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许,“我睡了多久?”
“十几个小时。”他回答,依旧没有回头,目光落在窗外尚未完全明亮的天色上,“现在是凌晨五点。”
(转)
对话似乎陷入了僵局。关心的话他说不出口,道歉更是绝无可能。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无措”的情绪,在傅璟深向来条理分明的心绪里滋生、蔓延。他习惯于用逻辑和利益衡量一切,但昨晚看到监控画面里她苍白而隐忍的脸,以及亲手将她从废墟中抱出来时那轻得可怕的体重,都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范围。
这种失控感,让他烦躁,也让他……困惑。
他重新转回身,目光落在林晚捧着水杯的手上,那纤细的手腕处,清晰的淤青刺目地提醒着他不久前发生的一切。
“那些人,”傅璟深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冷硬,“我会处理。”
不是“已经处理”,而是“我会处理”。这简短的话语背后,潜藏着怎样的腥风血雨,林晚几乎可以想象。她了解他,知道他所谓的“处理”,绝不会是简单的法律途径。
她抬起头,看向他。他站在灯光与晨曦交界的光影里,侧脸线条冷硬如冰雕,但眼底深处,却翻涌着某种她看不懂的、浓稠的暗色。
“傅璟深。”她轻声唤他。
他目光微动,看向她。
“你……”她斟酌着词语,想问“你昨晚为什么那么生气”,想问“你为什么要亲自来”,更想问“你现在……是在担心我吗?”。但这些问题在唇边盘旋良久,最终化作了一句,“你没受伤吧?”
傅璟深明显愣了一下。他似乎没料到,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她醒来第一句关心(如果这算关心的话)的话,是给他。
一种极其陌生的、酸涩而又温热的情绪,毫无预兆地撞击了一下他左胸口的某个位置。很轻,却无法忽视。
“……没有。”他回答,声音比刚才更哑了几分。
他朝病床走近了两步,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这个距离,已经突破了他们平时习惯的安全社交距离。林晚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不容忽视的热度和压迫感。
他垂眸,视线落在她额角贴着的纱布上,那里隐隐有血迹渗出。
“疼吗?”他问。这个问题,比他之前所有的话,都更接近他内心深处那个困惑的源头。他想知道,她当时有多害怕,有多疼。这种想要感知对方情绪的冲动,对他而言,是前所未有的。
林晚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了一瞬。
疼吗?当然是疼的。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内心对被遗忘过往再次找上门来的恐惧。但此刻,在他专注的、几乎称得上“温柔”的注视下,那些尖锐的疼痛仿佛被奇异地抚平了一些。
她摇了摇头,又轻轻点头:“有一点。”
诚实的回答。
傅璟深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看着那刺眼的纱布,一种强烈的、想要让造成这一切的人付出百倍代价的欲望,再次汹涌而来。这欲望如此强烈,如此……非理性。
就在这时,病房门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是护士开始巡房。
这脚步声打破了室内那层薄薄的、将两人与外界隔绝开来的屏障。
傅璟深眼底翻涌的情绪迅速褪去,重新被冷静覆盖。他后退了半步,恢复了那个高高在上、矜贵疏离的傅氏总裁应有的姿态。
“天快亮了,”他说,“再休息一会儿。我让顾言澈送早餐过来。”
(合)
他没有再试图去握她的手,也没有再说任何超出界限的话。但林晚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从他不顾一切亲自前来营救,到他失控的怀抱,再到这无声的守护和笨拙的关心……这一切,早已远远超出了一纸“契约”所能涵盖的范畴。
那份冷冰冰的合约,在这一夜的惊心动魄与此刻晨曦微露的静谧中,仿佛变成了一张苍白无力的废纸。
林晚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映出自己苍白而复杂的眼神。
傅璟深重新坐回了那张椅子,但没有再趴下休息。他只是沉默地坐着,背脊挺直,像一座沉默的山脉,将她护在他的领地之内。
病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然而,这片无声的领域,不再是最初的试探与疏离,也不再是契约框架下的冰冷表演。它被一种微妙而粘稠的氛围填充着——是劫后余生的依赖,是心照不宣的靠近,是两颗孤独星球在历经碰撞后,引力场悄然发生改变的序曲。
他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一夜之后,驶入了一片没有航海图标注的、全新的领域。
林晚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身体滑落,重新躺好。她闭上眼,似乎准备遵从医嘱再休息片刻。
傅璟深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看着她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看着她微微抿起的、失了血色的唇瓣。
就在他以为她已经睡着时,却听见她用一种极轻的、仿佛梦呓般的声音,模糊地问了一句:
“傅璟深……你最开始找我,真的只是因为……那份合约吗?”
问题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傅璟深的心湖深处轰然炸响。
他身体骤然僵硬,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缩。
那个被他刻意忽略、深埋在理性最深处的,关于“穹顶计划”的初始目的,像幽灵般再次浮出水面。
他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