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如同破碎的琉璃,在一片混沌中重组、凝聚,最终稳定下来时,一股混杂着灰尘、霉味和过期食物酸腐气息的味道,粗暴地钻入岑卿的鼻腔。
她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上,身下的床单粗糙发硬,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令人不悦的触感。胃部传来一阵阵空洞的绞痛,提醒着这具身体正处于长期的饥饿状态。喉咙干得发紧,仿佛吞咽一口唾沫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她缓缓坐起身,动作因虚弱而有些滞涩。环顾四周,房间逼仄得令人窒息,不过十平米见方,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一个掉漆严重的破旧衣柜和一张摇摇晃晃、桌腿用旧报纸垫着的木桌,几乎再无他物。墙壁上斑驳的水渍勾勒出丑陋的图案,天花板角落甚至能看到蛛网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桌子上散乱地堆放着一些物品:几个空了的廉价泡面桶,一个看起来用了很久、塑料外壳有些发黄的保温杯,以及一叠打印纸。最上面那张纸,黑体加粗的标题异常刺眼——《关于<凤唳九天>剧组暂停拍摄及解散的通知》。日期是五天前。
几乎是同时,冰冷而破碎的记忆,如同冬日里的冰碴,一股脑地涌入岑卿的意识,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感。
这个身体的原主,名叫林晚。一个名字普通,经历也普通得如同沧海一粟的二十四岁女孩。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娱乐圈,她是一个连十八线都算不上的存在,挣扎在生存线的最边缘。
林晚的人生,仿佛从一开始就被设定在了“困难”模式。从小城出来,怀揣着对表演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头扎进了这个名利场。没有背景,没有人脉,没有惊艳到足以让人过目不忘的容貌,只有一股子不肯认输的倔强和对于“演戏”本身近乎虔诚的喜爱。
她签了一家只有三五个人,租在写字楼角落里的皮包经纪公司。公司能给她的资源,仅限于一些背景板群演,或者在某些粗制滥造的网剧里饰演活不过三集、连名字都没有的宫女甲乙丙。
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去餐厅端过盘子,在便利店值过夜班,将微薄的收入大部分寄回那个同样不富裕的家,剩下的则用来支付这间破旧出租屋的租金和购买最廉价的食物。
转机似乎出现在三个月前。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她通过一个同样在底层挣扎的副导演助理,得知大制作古装剧《凤唳九天》需要一个有几句台词、形象清秀的小丫鬟角色。为了争取到这个机会,林晚几乎拼尽了全力。她将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生活费再次压缩,凑钱买了一套像样点的衣服去试镜;她反复研读那仅有一页的剧本,将丫鬟的几句台词揣摩了上百遍,甚至为这个纸片般的角色设定了简单的背景和性格逻辑;最后,她咬着牙,向一个并不算熟悉的老乡借了一万块钱——这笔钱对她而言堪称巨款——用来“打点”关系,只求一个试戏的机会。
或许是她那股与自身境遇完全不符的认真劲儿打动了下层选角人员,又或许是那笔钱起了作用,她竟然真的拿到了那个角色——饰演女主角身边一个名叫“翠珠”的丫鬟,有五六场戏,三句台词。
拿到合同的那一刻,林晚哭了。她在那个狭小的出租屋里,对着那页薄薄的纸,哭了整整一个小时。那是喜悦的泪水,是终于看到一丝曙光的泪水。她仿佛看到,这部剧播出后,她或许能因此被某个小导演看到,能接到更多有台词的角色,能慢慢还清债务,能在这个她无比热爱的行当里,真正地、哪怕只是稍微地,站稳一点点脚跟。
她怀着朝圣般的心情进了组。哪怕她的戏份微不足道,她也提前很久到场,安静地坐在角落看主演们对戏,观察导演的调度,默默学习。她珍惜每一次站在镜头前的机会,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背景,她也力求每一步走得符合人物身份,每一个眼神都带着戏。她甚至自己偷偷练习了那个时代丫鬟的礼仪姿态,只为了在镜头扫过时,能不那么像个现代人假扮的。
她用自己的方式,试图给那个名为“翠珠”的纸片人注入一丝血肉的温度。
然而,命运似乎格外喜欢捉弄这些本就一无所有的人。剧组开机不到半个月,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将林晚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连同她本就摇摇欲坠的生活,彻底击得粉碎。
先是执导《凤唳九天》的新锐导演张导,被爆出涉嫌巨额偷税漏税,消息如同野火般燎遍全网,相关部门迅速介入调查。紧接着,饰演男主的当红流量小生周烨,又被一连串确凿的证据曝出涉及吸毒、嫖娼等严重劣迹,形象瞬间崩塌,引发全民声讨。
两个核心人物同时爆出惊天丑闻,《凤唳九天》这个被寄予厚望的项目,瞬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毒药。投资方连夜撤资,剧组资金链断裂,人心惶惶,拍摄工作彻底停摆。那张冰冷的解散通知,如同最终判决书,断绝了林晚所有的幻想。
屋漏偏逢连夜雨。几乎是在剧组解散的同时,林晚签约的那家本就摇摇欲坠、全靠画饼维持的经纪公司,也因为经营不善和主要合伙人卷款跑路,宣告破产清算。连那个偶尔能给她接个群演活、抽成高达七成的“经纪人”,也彻底失去了联系。
工作没了,公司没了,刚刚看到的那一丝微光被无情掐灭。更可怕的是,她失去了唯一那点微薄但不稳定的收入来源。而她之前为了争取“翠珠”角色借来的一万块钱,就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债主已经打来电话,语气从最初的客气变得不耐烦,催促她还钱的短信一条接着一条。
林晚翻遍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一张余额只剩下157.3元的银行卡,和一个装着83块现金的破旧钱包。下个月的房租还有十天就要到期,整整八百块。她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拿什么去交房租?拿什么去还债?
她尝试着去找新的工作,去跑新的剧组。但《凤唳九天》的经历仿佛成了一个污点,那些稍微正规一点的剧组,一听她是从那个“臭名昭着”的剧组出来的,都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而没有公司依托的她,连获取最基本试镜信息的机会都变得渺茫。她去应聘服务员、奶茶店员,却因为“形象不错,可能干不长”而被婉拒。
希望被一点点磨灭,前路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饥饿、债务、孤独、绝望……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吞噬着她最后的生机。
原主林晚,就是在这样走投无路的绝境下,在饥寒交迫和沉重债务的双重压迫中,心力交瘁,悄无声息地在这个破旧、冰冷、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出租屋里,结束了自己短暂而卑微的一生。
她的存在,最终只是在娱乐新闻播报张导和周烨的惊天黑料时,作为背景资料里一闪而过的、模糊的《凤唳九天》剧组定妆照合影中,一个几乎无法辨认的、属于“翠珠”的侧影。连一个清晰的正脸都没有,名字更是无人提及。
这个世界的男女主,是圈内地位稳固、手握无数奖项、风评极佳的影帝和影后。他们勤奋、努力、有天赋,站在聚光灯下,享受着万众瞩目。他们与《凤唳九天》的风波毫无关联,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过一个名叫林晚、为了一个丫鬟角色拼尽全力的女孩。原主的悲剧,与他们无关,纯粹是被时代的浪花、被顶层人物塌方时溅起的巨石,轻易拍死在最阴暗角落里的蝼蚁。
而原主林晚,直到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那残存的、最强烈的执念,依旧简单得令人心酸——好好演完一部戏。不是成为明星,不是赚大钱,仅仅是作为一个演员,完整地、有始有终地、对得起自己和角色地,演完一部戏。哪怕只是个丫鬟。
岑卿彻底接收了这具身体和所有的记忆。胃部的绞痛,喉咙的干渴,以及那弥漫在灵魂深处的、属于林晚的沉重绝望,她都感同身受。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因为变形而吱呀作响的旧窗,外面是城市边缘灰蒙蒙的天空,电线如同杂乱无章的蛛网,切割着视野。楼下传来小贩模糊的叫卖声和车辆驶过的噪音,充满了烟火气,却与她此刻的境地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