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也换了进山的行头。
洗得发白的旧军棉袄外面套了件光板老羊皮坎肩，腿上打着绑腿，脚上是双半新不旧的胶皮鞋，鞋窠里塞满了烘得干热的乌拉草，又暖和又防滑。
肩上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硬邦邦的苞米面贴饼子和军用水壶。
最扎眼的是他背上那杆用油布仔细包裹的长家伙。
没错，依旧是那杆子百年不变的红缨枪！
枪虽然裹着，但那硬朗的轮廓和露出的乌黑枪头，依旧透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
岁月在李强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皱纹，鬓角也见了些许霜色，但他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得像鹰。
这些年他一直单着，心思似乎都放在了巡山护林和琢磨枪法上，成了屯里名副其实的“炮手”。
“强子叔！”张若阳看见李强，兴奋地叫了一声。
李强那张平时没啥表情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他伸手揉了揉张若阳的狗皮帽子：“阳阳，胆儿肥了啊，敢跟你爹进老林子。”
“俺要去看俺哥！”张若阳大声宣告。
李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看向张卫国，两人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眼神——沉重、期待，还有一丝近乡情怯般的忐忑。
小斑，对他们来说，是战友，是恩人，更是割舍不下的家人。
论辈分，小斑比张若阳先来，叫哥哥倒也是挑不出毛病。
“走。”张卫国吐出一个字，紧了紧牵着儿子的手。
爷仨儿踩着“嘎吱嘎吱”的硬雪壳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屯子。
屯子里的烟囱刚冒出几缕青烟，空气中飘荡着柴火和冻土的清冷气味。
他们没走寻常打柴火的近山，而是直奔屯子后头，那座更高、更密、被老辈人称为“阎王岭”的莽莽林海。
进了山，光线陡然暗了下来。
参天的落叶松、樟子松、柞树，枝桠上积着厚厚的雪，像披着孝。
阳光艰难地从枝叶缝隙里漏下来，形成一道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飞舞着细小的雪尘。
空气冷冽得吸一口都呛鼻子，带着松针和腐殖土特有的清苦味道。
脚下的雪更深了，有的地方能没到张若阳的大腿根，张卫国不得不半拖半抱着他走。
李强走在最前面开路，胶皮靰鞡把积雪踩塌压实，留下清晰的脚印。他时不时停下来，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林子，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背上的枪，虽然裹着油布，但那沉默的存在感，给这趟寻亲之旅平添了几分肃穆和紧张。
张若阳起初还兴奋地东张西望，指着被雪压弯的树枝喊，“看！大！”，或者被突然扑棱飞起的松鸡惊得哇哇叫。
但山路越来越陡，积雪越来越难行，他的小脸很快冻得通红，鼻尖挂着清鼻涕，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话也少了，只是紧紧抓住他爹的手。
“爹……还有多远啊？”他声音带着点疲惫和委屈，小嘴撅着。
“快了，翻过前面那个山梁子。”张卫国哄着他，自己也累得够呛，羊皮大氅的领口都冒出了热气。
李强在前面闷头走着，偶尔用手里当拐棍用的硬木棍子拨开挡路的枯枝。“这雪底下有‘雪壳子’，踩虚了能崴脚，阳阳看着点脚底下。”他头也不回地叮嘱。
走了快两个时辰，日头爬到了头顶，但林子里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张卫国终于在一处向阳的小山包前停了下来。
这山包不大，顶上几块巨大的卧牛石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只露出黑褐色的棱角。
站在这里，视野稍微开阔了些，能望见下面蜿蜒的山谷和远处层层叠叠、望不到边的雪岭。风从山谷里卷上来，带着尖利的哨音，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就这儿了。”张卫国喘了口气，把张若阳放在一块背风的大石头旁，让他靠着。“歇口气儿。”
张若阳一屁股坐倒在冰冷的石头上，也顾不上凉了，大口喘着气，小胸脯一起一伏。
李强解下背上的枪靠石头放好，又卸下帆布包，拿出冻得硬邦邦的贴饼子和水壶。“垫吧点，阳阳。”他把一个饼子掰开，里面冒着点热气，递给张若阳。
张若阳饿坏了，接过来就啃，冻硬的饼子渣随着他的啃咬稀稀落落的掉在雪地上。
张卫国没急着吃东西。他站在山包的最高处，目光像梳子一样，仔细地扫视着下方寂静的山林。
松林莽莽苍苍，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在树梢呜咽。
他解开羊皮大氅的扣子，从贴身的内兜里，又掏出了那枚用红布包着的骨哨。这次，他没有解开红布，而是连着布，紧紧握在手心。
他深吸了一口冰刀子般的冷空气，那气儿直灌进肺管子深处。然后，他把那缠着褪色红布的骨哨，凑到嘴边，嘴唇微微噘起，对着那个小小的孔洞。
“呜——呜——呜——”
三声低沉、悠长、穿透力极强的哨音，猛然撕裂了山林的寂静！
那声音不像金属哨子那么尖利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浑厚的、仿佛来自远古荒野的苍凉韵味。
它不高亢，却极具穿透力，像无形的涟漪，一圈圈、一层层地扩散开去，撞向四周的密林、山崖、雪谷。
声音在寂静的山野里回荡着，产生奇异的共鸣，仿佛整座黑龙山都在回应这古老的呼唤。
“呜——呜——呜——”
张卫国又吹了一遍，更加用力。
他腮帮子绷紧，脖子上的青筋微微凸起，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和三十年的思念，都灌注进这三声悠长的呼唤里。
哨音在山谷间碰撞、反弹、叠加，形成一种奇异的混响，久久不息。
张若阳忘了啃手里的硬饼子，张着小嘴，瞪大眼睛看着他爹。
他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感觉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沉又闷，还有点莫名的激动。
李强也放下了水壶，猛地站直了身体，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如同最警觉的猎犬，飞速地扫视着下方山坡的每一处树丛、每一道雪棱子，耳朵捕捉着风声之外的任何一丝异响。
他的手，无意识地摸向了靠在石头边的枪托，但只是轻轻搭着，没有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