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内,夏无且得到授意后,把始皇帝无意间沟通了另外一个世界,从中得到诸多帮助的事情,粗略讲述了一遍。
既然是粗略,自然隐瞒了很多细节,首先就是嬴政的病危。
章邯只知道那个世界远远比大秦强盛,有很多匪夷所思的神奇物品。
末了,夏无且得意洋洋地举着手机,对章邯道:“这叫‘手机’,是未来世界人手一部的神器,其用处奥妙无穷,远远不止之前演示的那两个功能。”
闻言,章邯心中的酸意,直冲头顶。
玛德,怎么偏偏你这么好运?
唉!果然,还是要跟在陛下身边,才有甜头吃。
他正在胡思乱想,嬴政道:“章卿,如今你该明白朕为何要流连于沙丘,扩建行宫了吧!”
章邯赶紧收敛了所有小情绪,心悦诚服拜伏道:“臣明白了,陛下深思熟虑,早有全盘计划,那些反对的,不过是鼠目寸光。臣愿为陛下效死!”
章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嬴政不为所动。
漂亮话,他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那朕问你,对当下的时局,你有什么看法?
嬴政问道。
“这......”
章邯犹豫了。
若是之前,他必定歌功颂德,大吹特吹就行了。
但现在,章邯犹豫了。
他抬眼偷瞥始皇帝。
嬴政依旧端坐,轮廓分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深邃的眼眸静得像寒潭,没有半分催促,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他窒息。
直觉告诉他,眼前的陛下和从前不一样了。
以前的陛下,固然英明,但最近几年来,脾气却越来越古怪,已容不得臣子的逆耳之言。
要不要说真话?章邯只觉得压力山大。
嬴政始终不语,周身的威压却如潮水般层层叠加,压得章邯几乎喘不过气。
他的后背又开始渗出冷汗,浸湿了内层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章少府,”一旁的夏无且忽然说话了:“陛下如今不一样了,想听的是实情,而非媚言。”
章邯浑身一震!
罢了!罢了!拼一把!
心一横,章邯沉声道:“陛下,臣不敢欺瞒——大秦虽一统天下,威加四海,但民间疾苦,已到了不得不重视的地步!”
嬴政依然沉稳,只是袖子里的手忍不住握紧。
“细说。”
“臣掌少府,督办骊山陵墓工程数年,每日都要与刑徒、役夫打交道。”
章邯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沉重无比,“骊山脚下,常年役使刑徒逾三十万,外加征召的民夫,总数不下四十五万。这些人之中,大半是六国旧地迁来的罪徒,少数是关东各郡征调的黔首。”
他顿了顿,似是陷入了回忆,过了一会才继续道:“因工程繁重,他们每日寅时起身,子时方能歇息,稍有懈怠便遭鞭笞。
“粮草虽由少府统筹,却因转运损耗、外加......外加人为因素,臣虽竭尽全力,但杯水车薪,他们的每日定量仅够果腹,饿殍之事偶有发生。”
章邯并没有美化自己,他的确已经尽力善待这些人,因此深得人心。
这也是为什么历史上他能带领这些刑人徒隶,灭陈胜,杀项梁,差点就扑灭了秦末起义。
听到这里,嬴政脸色有些发黑,主要是那句“人为因素”。
“人为因素?”嬴政的声音冷得像冰,“说清楚,是何人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克扣粮草?”
章邯额头冷汗涔涔,却不敢避退:“回陛下,既有转运途中的郡县官吏中饱私囊,也有少府下辖的监工与粮官勾结。
“更有甚者……是宗室与军功世家的旁支子弟,借着督办工程之机,层层盘剥。他们仗着家世背景,臣虽察觉端倪,却碍于权责,难以深究。”
“那你为何不告诉朕?”
嬴政终于忍不住了。
章邯跪地不语。
其实,嬴政刚问出口,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呵呵!好一个欺上瞒下!”
他咬着牙,喃喃自语:“难怪会二世而亡?”
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已经能够承受得住打击了。
嬴政的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章邯,还有什么,继续说。”
反正都说到这个份上,章邯也豁出去了。
他反而镇静下来。
“陛下,臣与那些刑徒、役夫闲谈时,常听他们念叨家中事——他们皆是各乡里的壮劳力,上有年迈父母,下有幼小儿女,中间还有妻子要照料。
自被征调而来,家中田地便没了精壮打理,只剩妇孺老弱扛着锄头、扶着犁耙,在地里艰难刨食。”
“关东六国旧地,不少是贫瘠之土,或是刚经历战乱,田地本就荒芜。壮劳力一走,地里更是草盛苗稀,去年又逢颍川、泗水旱灾,不少地方颗粒无收,收成不及往年三成。”
他顿了顿,声音越发沉痛:“可朝廷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骊山陵墓要修,长城要筑,驰道要铺,还要供养军队、官吏,赋税不仅没减,反而较一统之初加征了两倍!
“黔首家中本就无粮,又要凑齐赋税,只能卖了家中衣物、器物,实在凑不齐的,便要被抓去为奴,或是抵押儿女。”
章邯的声音渐渐低沉,却字字戳心:“这样的事,在工地上比比皆是。他们常说,‘宁为流民,不做黔首’——不少人宁愿逃进山林,啃树皮、吃野菜,也不愿留下来受赋税、徭役的压榨。
“臣听闻,关东不少郡县的民户,已逃亡近半,地方官吏怕被问责,便虚报户籍,瞒报实情,如此循环往复,民间怨气只会越来越重。”
章邯说不下去了。
其实还有更糟糕的,那就是不公平。
这些负担,绝大部分都施加到了关东六国遗民的头上。
这造成的怨气只会加倍,加倍,超级加倍。
但他不敢说,否则就有攻击老秦人特权的嫌疑了。
“臣冒死进言,求陛下恕罪!”
说出最后这句话后,章邯把头死死抵在地上,不再开口。
但他不说,嬴政就不知道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谁不知道?
但是,想要改变,难啊!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秋风掠过宫檐的呜咽,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一切非陛下之过!也不是不能解决。”
良久,夏无且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