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县城郊,残阳将两个小小的新坟染成凄凉的橘红色。
王异抹去额头汗水,拄着铁锹站在坟前,
她身上的污秽早已干涸,结成了硬块,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古怪臭味。
她没来得及沐浴更衣,便去了棺材铺,买来两副小小薄棺,总算让两个孩子入土为安。
女儿赵英抬头问道:“母亲,不给弟弟们立墓碑吗?”
王异摸了摸女儿头发,解释道:“现在兵荒马乱,只能简单安葬,等局势稳定,你父亲自会重新修墓立碑。”
她脸上泪痕已干,眸光却失了神,喃喃说道:“总不能让他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吧...”
远处传来沉闷的马蹄声,如雷般滚近。
王异缓缓抬起头,看见一支黑甲骑兵正沿着官道行来,领军主将,正是在城头上遇到的那位女将。
吕嬛自然也看见了路旁这诡异的一幕:一个浑身恶臭,衣衫破旧的女乞丐,手里牵着一个小乞丐,以及她们身边的两个小小土堆。
吕嬛本能地一勒缰绳,战马希律律一声停下。
她身后的骑兵队伍也随即停驻,动作整齐划一。
清风徐来,带来山的气息,也将王异身上臭味送了过去。
吕嬛捂住了鼻子,眉头紧紧皱起,隔着老远就瓮声瓮气地喊道:“这...这位大姐!你没事吧?怎不回家洗洗身子?”
她还打量了赵英几眼,不悦道:“你自己不注重卫生就罢了,怎连小孩子都照顾不好!医者常言:病从口鼻入。若是不清洁干净,大人都会得病,更何况小孩子。”
她实在没法靠近,那味道简直是物理攻击,让她想起父亲军营里夏天馊了的饭桶。
王异扔掉铁锹,理了理头上乱发,朝着吕嬛的方向叠手施礼,行的竟是一个标准的士族女子谢礼。
只是配合她此刻的形象,显得无比诡异和荒诞。
“民妇王氏,多谢将军方才救命之恩。”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诶?是你啊!”吕玲绮想起来了,是那个掉进城头金汁锅里,让她落荒而逃的女子!
她捏着鼻子,语气带着几分惊讶和直率的嫌弃:
“不必道谢!我不过是...顺便,主要是梁双那厮竟敢抢在我面前抢劫城池,这不是抢我生意嘛,若不剁了他,岂不是给我老吕家抹黑!”
她说得大大咧咧,仿佛剿灭叛军、攻下一城只是顺手遛了个弯。
“吕家?”王异满眸震惊,目光不禁扫过吕玲绮身后那两千精锐铁骑。
“这...这就汉阳郡日防夜防的...吕布大军?”她喃喃私语,看着这位救命恩人,心如乱麻。
她还以为是许昌朝廷派出军队支援凉州了,没想到竟是吕氏父女打到了这偏僻的西县。
然而,就是这个英气逼人的敌家少女,刚刚把她从梁双的魔爪下救出。
王异从未想过,同为大汉边军的并州吕布,骑兵竟然如此雄壮,而领军之人,竟是这样一个...率直得有些过分的少女。
“无论如何,恩情是实。”王异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指了指身后的两个小坟,“若非将军及时出现,民妇恐无力在此安葬我儿。”
吕嬛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这才明白那两个小土堆里,埋着两条人命。
她捂鼻子的手稍稍松了点,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恶臭、却冷静得可怕的女人,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窘迫。
她天不怕地不怕,但这种母子阴阳相隔的场面,让她有些无措。
“呃...节哀。”
她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似乎觉得不够,又补充道,“梁双那厮,已经入土了,抓到的叛军,有一个算一个,全被本都督砍了,也算是给你...和你孩子报仇了!”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江湖侠客般的爽快,却让王异嘴角勾起一丝极其苦涩的弧度。
多么讽刺。
同是天水豪强、丈夫同僚的梁双,杀她子,屠她城,还欲行不轨之事。
而本该是死敌的吕布之女,却替她报了仇,救了她的清白。
命运仿佛开了一个极其恶劣的玩笑。
王异再次敛衽一礼,这一次,语气更加复杂:“将军替民妇手刃仇敌,此恩...王氏铭记于心。他日若在战场相遇,民妇与夫君赵昂,必竭尽全力,报此恩情。”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恩情我记下了,但你是吕布的女儿,我是赵昂的妻子,下次见面,我们依旧是敌人,我会堂堂正正地“报答”你——用刀剑。
吕玲绮愣了一愣,她脑子直,但这话里的机锋她还是听懂了。
她放下捂鼻子的手,脸上露出一种复杂而古怪表情。
“赵昂的老婆?王异?有点意思!”
她非但没生气,反而觉得这又臭又硬、恩怨分明的女人很对她脾气:
“行!我吕嬛记下了!下次战场上,看你和你男人有什么本事来...‘报恩’!”
吕嬛一拉缰绳,调转马头,笑着摆了摆手招呼道:
“走了!这地方味道也太冲了!”
她对着麾下骑兵一挥手,“全军前进!目标——下辨!”
铁骑再次启动,如洪流般从王异身边掠过,卷起尘土,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两座新坟。
王异站在原地,望着那团红色的、逐渐远去的背影,任由尘土拂过她污秽的脸庞。
她突然觉得这个名声狼藉的姑娘,或许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可怕。
至少,她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要真实得多。
这世间,还真是恩仇交织,敌我难辨,当真荒唐...
小赵英突然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小声问道:“娘亲,这个姐姐是好人吗?”
王异微微一笑:“至少比某些自称忠义的人要可靠得多。”
她牵着女儿的手,望着逐渐消散的弥天烟尘,痴然站立,许久都没能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