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12月的兴安岭,大雪已经封山半月有余。清晨的寒气像刀子般割着脸颊,郭春海蹲在机修车间门口的青石旁磨刀,呼出的白气在胡茬上结了一层细霜。刀刃刮过青石的声里,他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乌娜吉挺着四个多月微微隆起的肚子,手里拿着刚用驼鹿皮缝好的加厚手套走来,皮面上还留着几处没剪干净的毛茬。
今天还去?她问,声音像雪地上的脚印一样轻,嘴里呼出的白雾在晨光中打着旋。郭春海抬头,看见她浓密的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晶,鼻尖冻得通红,发辫上系着的红蓝布条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他咧嘴一笑,接过手套时发现内衬缝着一块暖乎乎的狍子皮,针脚细密得像是怕漏掉一丝热气。场里三十多口子等着这批肉过年呢。他用拇指试了试刀刃,锋利的刀口在冻得发硬的鹿皮上一划就是道整齐的口子,老周说仓库里剩的豆油只够吃三天了。
二愣子风风火火从食堂方向跑来,解放鞋在积雪上踩出深坑,鞋帮里灌进的雪渣随着奔跑簌簌往下掉。他脖子上挂的阿莉玛送的骨串沾满了雪粒,最中间那颗野猪獠牙随着动作不停拍打胸前的棉袄扣子。春海哥!红旗林场那帮孙子天没亮就往北沟去了!他弯腰撑着膝盖直喘,棉帽耳朵上结着冰溜子,保管员说看见他们带着新领的7.62毫米穿甲弹,肯定是冲着那头白屁股马鹿去的!
老刘的东方红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驶向北沟时,乌娜吉突然从车斗里站起来,红蓝布条编成的辫梢在零下三十度的寒风里冻得硬邦邦的。她拍了拍驾驶室顶棚,老刘残缺的小指在方向盘上打了个滑,拖拉机在雪地里歪出个急刹。等等。她跳下车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河岸边的灌木丛,从枯枝堆里拖出一架用桦树皮和松胶制成的轻便小船。船底新抹的松脂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像条随时准备滑入水中的大鱼。
你疯了?二愣子瞪圆眼睛,棉帽下的耳朵冻得通红,这冰厚得能跑拖拉机!乌娜吉已经麻利地把船平放在冰面上,长杆往冰缝里一插,整个人借力跃上船板,船身连晃都没晃一下。郭春海大笑着追上去,新做的鹿皮靴子在镜面般的冰上稳稳站住,靴底的防滑钉刮擦出几道白痕。船行至河心时,乌娜吉突然俯身,鹿皮袄的下摆浸在积雪里,手指划过冰面上几道浅浅的凹痕:三头马鹿,两大一小,领头公鹿右前蹄旧伤,不超过半小时前过去的。她的指尖在某个蹄印边缘顿了顿,后面跟着两个人,穿的是胶底棉鞋,其中一个左脚鞋跟磨偏了。
托罗布眯起眼睛,去年冬天猎到的灰狼皮坎肩上落满雪花,随着他俯身的动作簌簌滑落。老猎人从怀里掏出个桦树皮小包,倒出些灰褐色粉末顺风撒去——是用晒干的马鹿粪便和五味子根磨成的追踪粉,能掩盖人类的气味。红旗林场的人肯定也在追。他舔了舔开裂的嘴唇,呼出的白气里带着昨晚喝的土烧酒味,听动静像是带了狗。
赵卫东从怀里掏出个用拖拉机滤清器改装的铁皮盒子,冻得发红的手指拧开旋钮,幼鹿的哀鸣声顿时在寂静的林子里回荡。这声音经过他改造的铜丝线圈放大,连远处树梢的积雪都被震得扑簌簌落下。不多时,三百米外的白桦林里传来蹄子踏雪的闷响,树枝上的霜花下雨般坠落。郭春海缓缓抬起五六半,枪托抵在肩窝的旧伤处硌得生疼,准星里出现了一头公鹿的剪影——那对八叉的鹿角上还挂着夏天缠上去的藤蔓,像顶滑稽的王冠。
突然一声枪响,子弹擦着鹿耳飞过,惊得鹿群四散奔逃!操!红旗林场的!二愣子骂出声时,疤脸已经带着五个穿劳动布棉袄的汉子从树后转出,崭新的五六半枪管在雪地里泛着冷光。领头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缺了半截左耳,冻伤的鼻头红得像颗熟透的山里红。
郭春海的子弹打在疤脸脚前,溅起的雪块扑了对方满脸。再往前一步,他声音比冰还冷,手指稳稳扣在扳机上,下一枪就不是打地上了。疤脸身后的小个子突然抬起枪管,却被自家老大按住了手腕。两边人马的呵气在空气中交织成一片白雾,十几支枪管在雪光中明晃晃地对峙着。
乌娜吉的箭就在这时钉在疤脸两脚之间,箭尾的白鹞翎毛剧烈颤动。她站在河岸高处的岩石上,反曲弓拉成满月,第二支箭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疤脸脸色铁青地退后两步,却在转身时突然抬枪——
枪响的瞬间,一道白影从山脊掠过。通体雪白的狐狸站在岩石上,黑曜石般的眼睛映着雪光,蓬松的尾巴在身后扫出扇形轨迹。疤脸的子弹打空了,白狐却纹丝不动,仿佛山神派来的使者俯瞰着这场荒唐的争斗。老托罗布的酒囊啪嗒掉在雪地里,浑浊的马奶酒渗进雪层,在纯白中晕开淡黄的痕迹。白狐...他的声音发颤,布满老人斑的手在胸前画着古老符号,是山神爷的坐骑啊...
返程的拖拉机突突冒着黑烟,二愣子还在嘀咕那张能换台牡丹牌电视机的白狐皮。乌娜吉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望向早已空荡荡的山脊,那里只余几缕被风吹散的雪雾。郭春海把她冻得通红的手揣进自己怀里,鹿皮手套上的雪花化成了水,渗进棉袄里,像一粒粒正在融化的星辰。车斗里躺着那头被疤脸惊散的瘸腿公鹿——它慌不择路撞进了格帕欠布下的套索,此刻正睁着湿润的大眼睛,随着拖拉机颠簸轻轻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