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勋表彰大会的喧嚣与荣光,如同潮水般涌来,又渐渐退去。狍子屯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只是空气中多了一丝不同以往的、隐形的张力。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打闹时,会模仿郭春海接受聘书的样子,挺起小胸脯,惹得大人们一阵善意的哄笑;妇女们聚在一起做针线活时,话题也总离不开那艘神秘的沉船和自家男人在其中的功劳;而男人们,尤其是“蛟龙号”的船员们,走在屯子里腰杆都挺直了几分,但言谈间也更加谨慎,涉及到出海和沉船的话题,都默契地含糊其辞。
郭春海更是将低调发挥到了极致。他将那套预备役军官制服和持枪证仔细地锁进了箱底,日常依旧是那身半旧的棉袄棉裤,该下地下地,该修船修船,仿佛之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眼神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锐利和沉稳,才透露出他与往日的不同。他知道,越是站在明处,越要如履薄冰。
就在这表面的平静下,陈教授再次找上了门。这次他没有带助手,也没有惊动县里的领导,只是在一天晚饭后,提着一包从县里买的糕点果子,像个寻常的串门老友一样,溜达着来到了郭春海家。
乌娜吉赶紧烧水沏茶,用的是托罗布老爷子送的、自家采晒的山里野茶,茶汤清冽,带着一股独特的草木清香。陈教授也不客气,盘腿坐在热炕头上,喝了一口热茶,满足地叹了口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看着坐在对面的郭春海,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学术狂热,反而多了几分长者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
“春海啊,”陈教授放下茶杯,语气舒缓,“这几天,我这心里头,是又高兴,又着急,又有点……空落落的。”
郭春海给教授续上茶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高兴的是,嘉靖沉船确认了,这可是咱们国家水下考古的一个重大突破!”陈教授脸上泛起红光,但随即又黯淡下去,“着急的是,那船在海底多待一天,就多一分被破坏的风险。海水腐蚀,洋流冲击,还有那些躲在暗处的硕鼠……唉,一想到那些珍贵的文物可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损毁、流失,我这心就跟猫抓似的!”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郭春海:“这空落落嘛……就是觉得,光找到这一艘船,还不够。”
郭春海心中微微一动,隐约猜到了教授的来意。
陈教授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巨大的秘密:“春海,你想想,那艘嘉靖商船,它当年是航行在一条成熟的航线上!从南方的瓷都,装载着瓷器、丝绸、茶叶,北上,或者前往朝鲜、日本。这条航线上,绝不可能只有它一艘船!千百年来,在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藏凶险的海域底下,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像它一样,甚至比它更古老、承载着更多秘密的船只!”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宋元时期的海外贸易更为鼎盛!如果能找到一艘宋代的沉船,那意义……简直无法估量!对于我们研究古代造船史、航海史、对外贸易史,将是里程碑式的发现!”
郭春海看着老教授眼中那近乎虔诚的光芒,心中肃然起敬。这位老人,心里装着的不是个人的名利,而是对整个民族历史长河探寻的渴望。
“教授,您的意思是……希望我们继续寻找其他的沉船?”郭春海轻声问道。
“对!就是这个意思!”陈教授一把抓住郭春海的手,他的手心因为激动而有些汗湿,“春海,我知道这个请求可能有些冒昧,甚至有些强人所难。你们刚立了大功,本该休息休息。而且,大海捞针,希望渺茫,其中的辛苦和风险,我比谁都清楚。”
他紧紧握着郭春海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恳求:“但是,春海,你们不一样!你们有‘蛟龙号’,有格帕欠这样优秀的水手,有你和老崔这样经验丰富的航海人,更重要的是,你们对这片海域有着外人难以企及的了解和……和那种近乎神奇的运气!”他想起了之前郭春海提到的“意外发现”,虽然郭春海语焉不详,但他总觉得这伙渔民身上有种不同于常人的际遇。
“我不是以官方的身份命令你,而是以一个老考古工作者,一个痴迷于探寻历史真相的老头的身份,恳请你,恳请你们‘蛟龙号’的兄弟们,帮帮我,帮帮咱们国家的考古事业!”陈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趁着现在工作组还在,趁着海军还能提供一些支持,咱们能不能……以这艘嘉靖沉船为中心,对周边更大范围的海域,进行一次系统的探查?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的线索?”
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乌娜吉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担忧地看着丈夫。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多的出海,更大的风险,以及可能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
郭春海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脑海中思绪飞转。陈教授的恳求,在他意料之中。探索未知,本就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无论是山林还是海洋。而且,能够参与到这样宏大的历史探寻中,对他而言,同样具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但是,他不能只凭一腔热血。他是“蛟龙号”的船长,是几十号兄弟的领头人,他必须为所有人的安全负责。扩大探查范围,意味着更长的海上时间,更复杂的水文环境,以及可能遭遇的、来自自然和人为的未知危险。那些文物贩子绝不会坐视他们继续“坏他们的好事”。
他抬起头,迎上陈教授那充满期盼甚至有些卑微的目光,缓缓开口:“教授,您的苦心,我明白。探寻历史,是利在千秋的好事,我们能参与其中,是我们的荣幸。”
陈教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但是,”郭春海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这件事,风险很大。大海无情,搜寻沉船更是如同大海捞针,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和资源,而且很可能一无所获。更重要的是,我们之前的发现已经引来了不少觊觎的目光,扩大探查,动静更大,很难保证消息不走漏,到时候……”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陈教授连忙说道:“风险我知道!所有的后勤保障、物资支持,我会尽全力向工作组申请,绝不会让你们白白付出!至于安全问题,”他咬了咬牙,“我会亲自向张参谋长说明情况,请求海军在可能的范围内,继续给予必要的警戒和支持!而且,我们可以制定严格的保密和应急预案!”
郭春海沉吟片刻,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既然教授您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蛟龙号’,愿意再试一试!”
“太好了!春海!太谢谢你了!”陈教授激动得差点从炕上跳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
“不过,教授,咱们得约法三章。”郭春海认真地说,“第一,探查范围、路线和时间,必须由我们根据海况和经验来制定,不能盲目冒进。第二,所有行动必须严格保密,探查结果除了向工作组核心成员汇报,不得向任何外人透露。第三,如果遇到不可抗拒的危险或者长时间没有进展,我们有权中止行动。”
“没问题!都依你!都依你!”陈教授一口答应,只要能继续寻找,什么条件他都愿意接受。
送走心满意足、步履轻快的陈教授,乌娜吉一边收拾着茶具,一边轻声问:“当家的,真的还要去吗?会不会太冒险了?”
郭春海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模糊的山峦轮廓,目光深邃:“娜吉,有些事,遇到了,就是缘分,推不掉。陈教授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在为咱们国家寻找历史的根,他能放下身段来求咱们,这份心,不容易。再说了,”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自信的笑容,“咱们‘蛟龙号’,也不是纸糊的。多小心点就是了。而且,我总觉得,那片海……似乎还想告诉咱们点什么。”
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只巨龟灵性十足的眼神。它指引他们找到了孤岛,找到了明代沉船,那么,它是否也知道其他沉船的秘密呢?这个念头如同种子,在他心中悄然生根。或许,这次的探查,并不会完全是大海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