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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青云镇的天空被残阳烧成一片瑰丽的紫红色。
镇政府大院里,引擎的低吼声此起彼伏,几辆黑色的轿车像是离巢的甲虫,陆续滑出大门,汇入下班的车流,朝着同一个方向驶去。
沈铭没有开车。
他独自一人,走出了那栋让他压抑了八年的办公楼。晚风带着一丝乡野的凉意,吹在脸上,让他因长时间高度紧张而有些发烫的头脑,稍稍冷却了几分。
他需要这段独处的时间。从镇政府到青云阁,步行不过十分钟,但这十分钟,却是他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后一段整理思绪的战场。
脑海中,那条金光闪闪的“hE路线”依旧悬浮着,每一个字都像烙铁,深深地印在他的意识里。
【唯一幸存路线:在饭局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拒绝孙镇长的第一杯敬酒!】
【关键台词:“孙镇长,这杯酒我不能喝,因为我不懂规矩。”】
这已经不是走钢丝了,这是在钢丝上表演倒立劈叉。
沈铭的脚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稳。他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却又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坚定。
路过的人偶尔会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今天,整个青云镇,恐怕没人不认识他这张脸了。他成了风暴的中心,一个活着的传奇,或者说,一个活着的疯子。
青云阁,是青云镇最高档的饭店。
三层的小楼,飞檐斗拱,琉璃瓦在夜色中泛着油光,门口两尊半人高的石狮子,被老板用红绸子系着绣球,透着一股用力过猛的俗气。
门口的迎宾小姐一看到沈铭,眼睛就是一亮,脸上职业化的笑容瞬间变得真诚了许多,腰也弯得更低了:“欢迎光临!请问先生有预定吗?”
“孙镇长订的席。”沈铭淡淡地说道。
“孙镇长的贵客!牡丹厅!我马上带您上去!”
迎宾小姐的热情几乎要溢出来,她亲自在前面引路,高跟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在为他开道。
沈铭能感觉到,从大堂经理到传菜的服务员,无数道目光都汇聚到了自己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敬畏,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他就像一个闯入了蚁巢的异类,每一个蚂蚁都在用触角疯狂地试探着他,试图解析出他的成分。
牡丹厅在三楼最里侧。厚重的红木雕花大门紧闭着,隔绝了内外的一切。
迎宾小姐上前,轻轻叩了三下门,然后恭敬地退到一旁。
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股混杂着昂贵酒香、菜肴香气和男人烟草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开门的是镇长秘书刘光明,他看到沈铭,脸上的笑容比下午在办公室里更加谦卑:“沈铭同志,您来了,快请进,领导们都等您呢。”
沈铭迈步而入。
巨大的包厢里,灯火通明,一张能坐下二十人的红木大圆桌占据了中心位置。桌上已经摆满了各色精致的凉菜,中间簇拥着一瓶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茅台。
而桌边,青云镇的权力版图,活生生地展现在他眼前。
主位上,自然是镇长孙德海。他依旧是那副弥勒佛般的和善模样,看到沈铭,立刻站起身,脸上笑开了花:“哎呀,小沈,我们的主角终于到了!快来快来,就等你了!”
他的热情,足以融化冰雪,也足以让任何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受宠若惊。
孙镇长左手边,是党委副书记赵爱国。一个五十出头,面容严肃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国字脸上像是刻着“原则”二字。他只是对着沈铭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新列装的武器,是可靠,还是容易走火。
右手边,是纪委书记钱峰。瘦高个,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他没有笑,只是推了推眼镜,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沈铭的皮肉,直视他的骨骼,分析他的动机。在模拟中,就是这位钱书记,在某个bE结局里,抓住了沈铭的“小辫子”,给了他一个严重警告处分。
再往下,是组织委员周芸。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性,穿着得体的套裙,脸上挂着和煦如春风的笑容,看起来最是亲切无害。她热情地招呼着沈铭:“小沈快坐,跑了一天,累坏了吧?”
可沈铭记得很清楚,在“左右逢源”的模拟结局里,正是这位周委员,最终给他的评语是“过于圆滑,心机深重,不可深交”。她的和蔼,不过是组织考察时最常用的保护色。
此外,还有派出所所长张大炮,人如其名,嗓门洪亮,身材魁梧,一脸豪迈的笑容;财政所所长,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人,看到沈铭,眼神有些躲闪,似乎还为白天没敢出头作证而心虚。
一桌子的人,个个都是人精,脸上都挂着滴水不漏的笑容,但那笑意,没有一分抵达眼底。
整个包厢的空气,都因为沈铭的进入,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原本还算热络的交谈声,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像约定好了一样,将目光的焦点,若有若无地投向了他。
他们都在等,等他如何应对这个场面。
是会像个普通下属一样,诚惶诚恐地挨个问好?还是会恃才傲物,表现出年轻人的锋芒?
沈铭的反应,将成为他们判断他成色的第一块试金石。
然而,沈铭只是平静地环视一圈,没有卑躬屈膝,也没有倨傲无礼。他只是对着众人,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那姿态,既不热络,也不疏远。仿佛他不是来接受一场“庆功宴”的,而是来参加一个与己无关的普通饭局。
这种超乎寻常的平静,让在座的老狐狸们,心里都“咯噔”一下。
看不透。
孙镇长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变得更加热情。他亲自拉开自己身边的椅子,那是一个仅次于副书记赵爱国的位置,对于一个普通科员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宠。
“小沈,来,坐我身边来!”
这又是一个测试。
坐过去,就是接过了孙镇长抛来的橄榄枝,但同时也把自己放在了火上烤,必然会引起其他人的嫉妒和警惕。
不坐,就是不给镇长面子,当众打脸。
沈铭的目光扫过那张椅子,然后,他走过去,坦然坐下。
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的犹豫,脸上既没有被提携的狂喜,也没有坐上针毡的不安。
就好像,这个位置,他本就该坐。
这一下,连一直板着脸的副书记赵爱国,眼皮都忍不住跳了跳。
这年轻人,心理素质未免也太好了些。
“好了,人到齐了,开席!”孙镇长哈哈一笑,拍了拍手,示意服务员可以开始上热菜了。
饭局正式开始。
气氛诡异地热络起来。
派出所所长张大炮第一个举起分酒器,对着沈铭遥遥一晃,嗓门震天响:“沈老弟!别的哥哥我也不多说,就你今天那一脚,踹开了赵平办公室的大门,我老张就服你!有种!是个爷们!”
这话看似粗豪,实则是在试探沈铭的反应,想看看他会不会因此而得意。
沈铭只是笑了笑,端起面前的茶杯,对着张大炮示意了一下,一语双关地回道:“张所长过奖了,我那也是被逼急了,没办法。不像张所长,每天都要面对真正的穷凶极恶,那才是真爷们。”
一句话,既把对方的恭维顶了回去,又顺带捧了他一下,还暗示了自己“出手”的无奈与正义性。
张大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只是那笑声里,多了一丝琢磨不透的意味。
组织委员周芸也笑吟吟地开了口,语气像个关怀晚辈的知心大姐:“小沈啊,今年有二十九了吧?在基层干了八年,确实是辛苦了。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以后有什么想法,可以多跟我们这些老同志交流嘛。”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实际上是在点他:你这次搞出这么大的事,不合组织程序,下次注意点。
沈铭放下茶杯,表情诚恳:“周委员说的是,我以后一定多向各位领导请示汇报。主要是我这人脑子笨,一根筋,认死理,总觉得老百姓的事,再小也是天大的事,有时候一着急,就忘了那些程序了。”
他自嘲为“一根筋”,却又把落脚点放在“为老百姓”上,瞬间就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
周芸脸上的笑容不变,眼底的欣赏却淡了几分,取而代代的是更深的忌惮。
这小子,话里藏针,滴水不漏,根本不像个一根筋的人。
几轮交锋下来,沈铭应对自如,既不落下风,也不咄咄逼人,始终保持着一种超然的姿态。
这让一众原本想看他笑话,或者想给他个下马威的领导们,都感到了一丝挫败。他们感觉自己像是在跟一团云雾过招,无论你出什么招式,都打在空处,软绵绵地不受力。
而他们越是看不透,孙镇长脑海里那个“红色背景、下来历练”的形象就越是清晰。
对,就是这样!只有那种见惯了大场面,视乡镇这一亩三分地如无物的大族子弟,才会有这种举重若轻、宠辱不惊的气度!
想到这里,孙镇长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他决定,不再搞这些虚头巴脑的试探了,是时候,上正菜了。
他端起面前那只盛满了茅台的白瓷小酒杯,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包厢内原本还算热闹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空。所有的交谈声、劝酒声、碗筷碰撞声,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孙镇长的身上,然后,又从他身上,转移到了沈铭的脸上。
来了。
鸿门宴的重头戏,终于要上演了。
孙镇长脸上挂着最和煦的笑容,声音洪亮而清晰,传遍了包厢的每一个角落。
“来,同志们,让我们大家一起举杯!”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沈铭,将手中的酒杯向他举起。
“这第一杯酒,我提议,我们共同敬我们青云镇的这位年轻英雄,沈铭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