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那晚惊魂的经历,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晓燕的心里,让她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警惕。她不敢再让栓子回铁匠铺,托顾知行找了个由头,暂时安排到郊区一个相熟的农户家里帮工,避避风头。她自己更是深居简出,往来作坊和住处,都尽量挑人多的大路走,天色稍晚便绝不出门。
重建“桂香斋”的事情,也因此耽搁下来。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周启明那伙人如同暗夜里的豺狗,嗅着血腥味,随时可能扑上来再咬一口。她手头那点资金,经不起再一场大火,更经不起任何“意外”的折腾。柴永贵那边,自火灾后便沉寂了许多,不再主动提那“一成”股份和指定采买的事,偶尔派人来问问情况,也是不咸不淡,透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疏离。晓燕乐得他暂时不来纠缠,却也明白,这绝非长久之计。
作坊里的试验倒是有了些进展。摒弃了刻板的复原思路,专注于捕捉那点“魂儿”后,老师傅们的脑筋也活络起来。几经调试,新一批的“金丝蜜枣”虽不敢说与冯青山记忆中的完全一样,但那枣香与桂花香交融的层次感,以及入口甜而不腻、回味略带果木清韵的特点,竟也摸到了七八分门道。连一向挑剔的顾知行尝了,也微微颔首,说了一句:“有点意思了。”
这点成绩,算是这压抑日子里,唯一能让晓燕感到些许宽慰的火光。
这天下午,晓燕正在作坊里和老师傅们商量着调整最后一道工序的火候,顾知行脚步匆匆地找了来,脸色有些凝重。
“晓燕,有个情况。”他示意晓燕到外面说话。
两人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顾知行低声道:“我听到风声,周启明那边,可能要有新动作。”
晓燕的心猛地一紧:“什么动作?”
“具体的还不清楚,”顾知行摇摇头,“但他最近和高文远那边的人,接触得很频繁。我担心……他们会不会达成某种妥协,或者……联手?”
联手?晓燕的呼吸一滞。一个周启明已经像跗骨之蛆,若再加上财力雄厚、手段老辣的高文远……那简直是灭顶之灾!
“而且,”顾知行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我托人打听了一下那个‘振华贸易’的背景,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它名义上是合资,但背后的资金,似乎牵扯到一些……不太干净的海外商路。周启明那个在特区的舅舅,能量也不小。”
这话像一盆冰水,将晓燕心头那点刚燃起的希望火苗,又浇得只剩下青烟。她原本以为,凭着苏教授和顾知行的关系,至少能在舆论和道义上占据上风,让对方有所顾忌。可若对方根本不讲“道义”,只论“手段”和“背景”呢?
“那……那咱们怎么办?”晓燕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顾知行沉默了片刻,槐树的阴影落在他清瘦的脸上,显得有些晦暗。“我在想办法,看能不能通过更高层面的关系施压。但需要时间,而且……未必能完全阻止他们下黑手。”他看着晓燕,眼神里带着歉意和无奈,“晓燕,现在的局面,对你非常不利。或许……或许可以考虑,暂时离开省城,避其锋芒?回县城去,至少……”
“不行!”晓燕脱口而出,语气斩钉截铁。她抬起头,看着顾知行,眼中是破釜沉舟般的决绝,“顾同志,俺知道你是为俺好。可俺不能走!冯师傅把一切都托付给了俺,俺要是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了,对得起他吗?对得起‘桂香斋’这块牌子吗?周启明、高文远他们越是逼得紧,俺越不能退!这省城,俺待定了!”
顾知行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骨子里却倔强如石的女人,心中五味杂陈。他欣赏她的坚韧,却也担忧她的安危。
就在这时,作坊门外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辆在这个年代还极为罕见的黑色皇冠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巷口。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穿着深色西装、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
一个穿着墨绿色锦缎旗袍、外罩同色羊绒开衫、头发挽成优雅发髻的中年女人,缓步走了下来。她面容保养得极好,看不出具体年纪,眉眼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疏离与雍容,手腕上一只翠绿欲滴的镯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略显破败的作坊门脸,最后落在了院中槐树下的晓燕和顾知行身上。
晓燕和顾知行都愣住了。这个女人,他们从未见过,但那通身的气派和这辆扎眼的轿车,都显示出来者非同寻常。
那女人在司机的陪同下,步履从容地走了过来,目光在晓燕脸上停留片刻,开口问道:“请问,哪位是林晓燕,林老板?”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吴侬软语的腔调,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俺就是。”晓燕上前一步,心里满是警惕和疑惑,“您是?”
女人微微一笑,那笑容恰到好处,却未达眼底:“我姓韩,韩淑珍。从香港来。”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晓燕身后那简陋的作坊,“我听说,林老板这里,有冯家‘桂香斋’真正的‘金丝蜜枣’?”
香港?冯家?真正的金丝蜜枣?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道惊雷,在晓燕和顾知行耳边炸响!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她和高文远、周启明他们,又是什么关系?是敌?是友?
晓燕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莫测的香港女人,只觉得刚刚因为愤怒而鼓起的勇气,瞬间被一种更深的不安所取代。这省城的浑水,眼看是越来越浑,而她这条小船,似乎正被卷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可能更加凶险的漩涡。
韩淑珍似乎并不在意晓燕的戒备,她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衣袖,语气依旧平淡,却抛下了一句让晓燕心头巨震的话:
“林老板,不必紧张。我这次来,不是要抢你的方子,也不是要收购你的铺面。”她看着晓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来,给你送钱的。或者说,是来投资,投资你,和真正的‘桂香斋’。”
投资?
在这个四面楚歌、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刻,一个来自香港的神秘女人,说要给她投资?
晓燕怔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这世事之荒谬,简直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畴。而一旁的顾知行,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看向韩淑珍的目光,充满了审视与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