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公主入郊州时,直接带上了郭妡。
郊州乃郊州都督府下辖四州的统称,实际狭义的郊州和祺州之间还隔着两个州,将近七百里。
只是如今整个都督府辖内都被封锁,且共同陷入暴乱,大家就懒得分究竟是哪个州府。
可去抓程义礼,要去的就是狭义的郊州。
自祺州出发,冒着大雨行军,粮食保存不易,又有难民拦路,两万镇南军行进很慢。
到郊州城内,足足用了十天。
先两日进城的公主亲卫,见到崇安公主时满脸羞愧。
“殿下,我等进城时程义礼已投江自尽,家人也被涌入的暴民尽数打死,无一生还,只留下一封认罪书。”
亲卫说罢,呈上一封信件。
信上字迹工整,没有半点湿痕,哪像认罪忏悔的人写的?
公主顺手将信递给郭妡,问道:“你如何看?”
郭妡只瞥了一眼,漠声道:“替罪羊。”
公主轻哼,那么,谁配让堂堂一名三品都督作替罪羊?
满天下权势如此之盛的人,不超过十个。
“可搜出其他证据?”公主看向亲卫们。
几人直摇头,“整座府邸和衙门都空空如也。”
在得到程义礼自尽的消息后,公主已有心理准备。
毕竟若第一批粮草还在郊州,程义礼早该拿出来平民愤。
他拿不出来,就证明背后一定还有人。
而此间事发,他背后之人,下手定会比她更快,这是不可避免的。
毕竟她在明而那人在暗,可她此时的目的,也不是即刻揪出那人来。
她冷声道:“都督府司马、长史等全部控制起来,立马在各州县设棚施粥,妥善安置百姓。并晓谕百姓,朝廷已接管郊州,必会赈济难民,从前发动暴乱的,立即解散叛军则免其死罪,仅徒十年,若再冥顽不灵,则斩立决。”
众亲卫接令退下。
只是祺州能调出的粮草有限,郊州的难民又太多。
郊州也没搜出大量钱财可以支撑买粮。
如今已到五月,这一季再种粮也来不及。
公主正苦恼,荷盈紧赶慢赶终于到了郊州。
一刻没耽搁的,郭妡将荷盈随身带来的两本手记赠予崇安公主。
其中一本,记录了西南到黑齿国以南,诸多野生稻种,选优培育和尝试杂交的表现。
另一本,则是农具改良、各类水利设备设施的建造和制作手记。
崇安公主看不懂,可公主府和楚国公的人未必不懂。
跟过来专司难民安置的几名官员,捧着这份手稿激动得讲不出话。
这里头的农田开垦方式、农具改良方式、引水方式等,都刚好解决了现用方式的不足之处。
而那些稻子,琳琅满目,许多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些东西,若推广至大弘全境,按手记中记载的习性耕作,大弘国库税收至少能提个二三成!
众人睁大眼睛,骨碌碌瞧着郭妡。
有稍听了些消息的眼巴巴问:“这就是禹县张家村富足的秘笈?”
郭妡道:“这里头许多是失败的记录,如今交给诸位,希望诸位继续下去,找到更多的可能。”
她虽未正面回答,却已是答案。
那些官吏拿着两本厚厚的手记,珍而重之应下。
崇安公主才恍觉,这陈旧不起眼的两本手稿,竟如此珍贵。
她瞧着郭妡,“这是你的立身之本,你舍得公诸于世?”
“当下百姓有需要,那么,为百姓,为公主殿下,也为我自己,该拿出来就要拿出来。”郭妡浅浅一笑。
就这抹笑容绽放的瞬间,她的身影在众人眼中无限伟岸。
可不是么,她若把控着这些技术,一代两代传承下去,迟早能成为西南最大的富绅。
而她紧紧抓住百姓的饭碗,用此培养的声望,多少代后,西南就可以再割据一次?
她却自己亲手了断这条光明大道,化作崇安公主的一枚功勋。
崇安公主目光复杂看着她。
她依旧从容不迫,仿佛事了拂衣去的世外高人,瞧着越发形象高大。
崇安公主想了想,叹气道:“你随本宫来郊州,行踪已然暴露。”
郭妡勾唇,“无妨,还有些时间,这些事无关紧要。眼下征调粮食才是最重要的,并且那些难民养回了力气,也该让他们重返家园了。”
关于赵王眼线的事,任长风隐秘的跟在她身边,早已告知她消息。
若她要继续瞒着行踪,只需将人骗出郊州,再杀了就是。
她不瞒着,只是因为时机快到了。
裴玄止和赵王要重归于好了。
是时候让他们心中的刺,在刚刚缝合的土地上,野蛮生长了。
山洪持续奔涌,没那么快结束。
而天命之说已叫朝堂轰动。
从长安至各州府,处处都在进行轰轰烈烈的立太子运动。
官员、宗室上表不断。
就连富绅百姓等也联名上书,掺和其中。
高坐明堂的皇帝,从前最疼赵王的皇帝,反倒默不作声。
赵王在泷州兀自庆贺这道天命,还未意识到皇帝的心里,已经起了十分微妙的变化。
在赵王眼中,他本就是天子选中的儿子。
如今又被天命眷顾,不过是继承大统的这条路,更加平坦,更加顺理成章一些罢了。
远在长安的父皇想必会高兴的,这是上天与他眼光一致。
他原本就视天下为囊中之物,如今更加不可一世。
泷州有绣坊为他制作太子冠服,他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然不像当初李继禅不告而私建节度使府衙的盛怒。
是以,当某一日万全告知他,在郊州发现了郭妡的踪迹时。
他忽然没有预料中那般喜悦了。
算算日子,裴玄止已离开泷州十多日,没有这人在跟前,奇异的,郭氏似乎都不香了。
他甚至浮现过,不过区区一个女人,细品亦是索然无味的念头。
这念头升起,伊人在他脑海中的模样愈发模糊,模糊得都要忘记了。
赵王挥毫写着那六字箴言,写完一幅又一幅,皆不如人意,可他有的是时间。
他随口道:“唔,将郭氏带回来。”
万全垂头,“大王,郭氏在崇安公主身边,只怕不好带回。”
赵王头都未抬,低声嗤笑。
“公主?孤那皇姐当真碍事,楚国公亦是碍事。这些人,到如今都看不明白形势,还想与孤作对么?”
“大王说得对,奴婢谅他们也不敢。只是郊州路远,又水患四起,带着郭娘子只怕多有变故,倒不如等她们回京路过泷州再截下,大王要人,她也不敢不给。”
万全弓着身子哄劝赵王。
心底的实话不能讲。
现在西南道烽烟四起,征兵征得民怨沸腾,郊州也是乱象横生,哪里都不安宁。
可郭妡身在两万镇南军中,崇安公主陆续收拢郊州府兵,兵力还在增加。
他们的探子又近不了公主的身。
没人知道公主对郭妡究竟是什么态度,这如何好贸然在虎口夺食?
万全已做好了被臭骂一顿的准备。
可这回赵王仅睨他一眼,便点了点头,“也好。”
万全都有些不敢置信,依照赵王前些日子的癫狂,竟不逼着他们将人带回?
他忽然想起那日,赵王说的话,霎时恍然大悟。
原来不单是东西抢着吃才香,人也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