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末的黑猫男爵披风被撕去爵徽,绿眸低垂,指尖深掐砖缝,似要将最后的尊严扣进石里。
“报——”
唱名声里,杨士奇先一步跨过门槛。
他今日未着官袍,只穿燕赵政务司的青布直身,袖口绣着一缕极淡的银线,象征“抚民”之权。
杨溥紧随其后,手捧朱漆木匣,匣盖开启,露出内里整齐排布的青玉印与空白田契。
杨士奇站定,目光先掠过许褚等人,微微颔首,像给这群刚下战场的武将披上一件看不见的软甲。
随后他才转身,看向跪伏的降者,声音不高,却带着书卷特有的清越:
“诸君,战场分胜负,庙堂论生死。
今日起,刀口向上,不再向人。”
一句话,像把钝刀,先卸了降将们脊背上的最后一点僵直。
黑猫男爵抬头,绿眸里闪过一丝愕然:
他原以为会听到羞辱或审判。
杨溥上前半步,将木匣高举,朗声接口:
“燕赵领主有令——”
“赤焰军将校,愿归田者,给地十亩,免赋三年;
愿从军者,编入边戍,饷银同例;
愿赎罪者,可戴罪立功,随军北上,垦荒筑城。
黑猫男爵,爵位暂留,听勘三月,若协理清丈、安抚地方,可表奏领主,贬为世袭镇尉,仍领旧部。”
话音落地,堂中静得只听得烛芯噼啪。
赤焰主将颤着残臂,第一次俯身叩首,铁链撞地,竟像一声迟来的“投降”。
许褚咧嘴,冲李存孝低声嘟囔:
“娘的,还是你们读书人刀狠,一刀砍在人心上,老子喜欢!”
妇好却上前一步,弯腰扶起最年轻的那名校尉——
对方不过十八九岁,膝盖已磨出血口。
“别怕,”
她轻声道,
“燕赵的田,也长麦子,也开花。”
杨荣翻开簿册,提笔蘸墨,看向杨士奇:
“先生,开始清丈?”
“先赈后丈。”
杨士奇抬手,示意身后官吏打开随员抬进的木箱——
里面整齐码着一袋袋熬好的姜药、一封封五十两的“安家银”。
他转身,朝武将们拱手一笑,
“诸位将军守住了城门,接下来,让咱们守住民心。”
灯火摇曳,照得赤焰降将的影子一点点矮下去,又一点点重新挺直。
窗外,初更鼓响,夜风中飘来新蒸麦饼的香味——
那是火头军按杨士奇吩咐,连夜在镇署外架起的二十口大灶。
烟火气里,战场的血腥味终于淡去。
窄长的镇署花厅被临时改作会议室,六盏鲸油灯把桌面照得发白。
长桌一侧摊着逐南镇及七村地图,另一侧却摆着热腾腾的麦粥与腌菜——战事初歇。
众人皆是抽空议事,谁也不肯浪费一口早饭。
杨溥把筷子平放,先起身,声音清朗却不急不缓:
“今日议程只一件——把‘胜战’变成‘胜局’。
赤焰军残部三千余,已按昨日条例分营看押,但章程贴在墙上是一回事,落到牙缝心里是另一回事。
先整军,再安民,后治政,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齐道“善”,烛焰随声晃了一晃。
杨荣轻叩桌面,接过话头:
“既无异议,降将降兵便交给我。
我奉主公令,已草拟《悔过册》《立功状》,三日内录完口供、核定战功、区分良莠。
愿留军者重新编伍,愿归农者发给路引。”
许褚哈哈一笑,甲叶跟着震响:
“杨先生细活儿我帮不上,但若有人瞪眼掀桌子,俺老许的斧背替他醒神!”
一句话把满屋说得松快。
杨溥点头,提笔在军务栏后写下“杨荣、许褚”二字,又抬眸望向杨士奇与妇好:
“六村接收,谁去?”
杨士奇折扇轻展,笑得云淡风轻:
“我带来二十一名屯田司、清丈司、税课司小吏,皆是政务学堂头榜。
给我五日,可把鱼鳞册、丁口簿、牛马簿一并交回。”
妇好把碗一推,腕上红缨顺势滑到肘间:
“文官清丈,百姓最怕‘上面来的人’嘴上带笑、手里带钩。
我领两百轻骑随行,不插手账册,只站个岗,让乡亲们夜里睡稳,白天敢开口。”
“好!”
杨溥在“六村”后面添上“杨士奇、妇好”四字,目光一转,落到李存孝。
李存孝左肩缠着新换的白纱,仍坐得笔直,见杨溥迟疑,先自报奋勇:
“诸位先生别把我当瓷瓶。
大事我挂彩干不了,小事尽管差遣。”
杨溥歉意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封火漆文书:
“将军若不嫌琐碎,可分两步——
其一,即刻派可靠校尉,押送黑猫男爵赴雨璇镇,交主公亲审,路上防他自戕,也防余孽劫囚;
其二,烦请将军持我手书,回一趟燕赵镇,请宋慈先生来此掌治安印。
地方新定,最怕宵小趁火打劫,宋先生铁面,正合‘杀鸡儆猴’。”
李存孝拍案应诺,肩伤被震得渗出血丝也浑不在意:
“小事两件,日落前启程!”
杨溥环顾一圈,把手中竹简往桌心一推,总结道:
“如此,分工即定——
杨荣、许褚,整编降军;
杨士奇、妇好,接收六村;
李存孝,押囚、请贤;
我留守镇署,设粥棚、医馆、夜巡鼓,先让镇民睡一觉踏实觉。
三日后此时,此地再聚,交卸各自册簿。
诸位,胜局才开头,万不可松劲!”
六人同时起身,甲叶与青衫交错,竟发出整齐一声“啪”响。
灯焰被气流带得猛然高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
影子一个比一个长,像六柄刚出鞘的剑,直指尚未亮的天光。
逐东土坡,夜雾刚起,火把被湿气压得低低的,像一簇簇不肯升空的流萤。
那名燕赵斥候单膝点地,铁甲上尚带泥水:
“回禀主公、秦将军——灰狼已入采菊城,此刻正被门尉引入内堡!”
秦良玉抬手,示意兵卒退下,眸光却未离李方清半寸。
李方清以指摩挲下颌,指背沾了夜露,也沾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沉默片刻,他忽然抬手——
“啪。”
响指声不高,却像一条钢线,瞬间勒断了夜色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