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边密林“簌簌”作响,十余条黑影无声滑出。
他们未着火甲,只穿深青织金短褐。
胸口以银线暗绣狼首,半张脸掩在乌纱下,腰牌却是一块无字玄铁——燕赵“暗卫”,锦衣卫里最锋利也最沉默的一层刃。
李方清声音压得极低,像把刀背贴在耳廓上:
“两组。
其一,三日内混入采菊城。
我要知道菊川枫对灰狼是‘救’是‘弃’,对逐南是‘忍’还是‘反扑’;
更要摸清他城防图、粮廒口、井渠走线。
每两个时辰,鹞鹰传书一次,用‘花码’,不许落一字。
其二,奔秋津、雁鸣两镇。
把‘逐南已陷、赤焰军旗坠地’的消息,给我散到每座酒肆、每条商船、每间赌坊。
记住,别添油,越似无意,越像溃兵口风。
两镇本就对菊川枫咬牙切齿,再添一把火,让他们自己先掀桌子。”
“诺。”
十余道声音叠在一起,竟像一道风擦过草叶,随即人影四散。
有的掠向河畔芦苇,有的没入月色,最后只余林梢微晃,像从未出现过。
秦良玉目送最后一点黑影消失,才低声笑:
“主公这是把灰狼当成火把,先扔进城,再点着两镇。”
李方清拍了拍掌心的浮灰,眸光冷而亮: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等他们内部火起,我们再伸手——摘一朵烧残的菊花,不费自己的柴火。”
夜雾更浓,坡下营火连成一片静静的金色湖。
李方清转身,披风掀起时带起一阵风,把火把压得低低的,像把整个夜色都按进了袖中。
采菊城·城主府——
夜已三更,灯火却通明如昼。
厅顶悬着十二连枝鎏金灯,烛火在描金漆柱间跳跃,映得猩红地毡像一汪稠血。
空气里浮着酒味、脂粉味,还有一丝丝钢铁才配得上的血腥。
灰狼男爵跪在毡上,披风烂成破布,胸甲裂痕里渗着乌黑的血,沿腹沟滴落,却不敢抬手去擦。
左膝的箭创早已崩裂,每一次心跳,都有一股热血顺着铁靴缝淌到地砖。
他却仍单膝挺直,像一根被劈了刃还倔强的矛。
主座里,采菊城主菊川枫半倚半躺。
绯红锦袍松垮垮敞到腹,露出苍白肌肤;
大腿上横陈一个艳妆女子,罗衫只挂在肩头,雪色在烛影里晃得人眼花。
菊川枫指尖拈着一枚剥了皮的葡萄,在那女子唇边逗弄,笑声低哑,像猫爪挠过丝帛。
“嗯……再张开些。”
葡萄被贝齿轻咬,汁水沿唇角淌下,菊川枫俯身去吮,对阶下血人恍若未见。
灰狼的喉结滚动,铁拳攥得“咯吱”作响,终于爆出一声:
“禀城主——逐南镇告急!
赤焰军两阵皆没,镇旗已换燕赵青狼!
黑猫与诸校尉生死未卜,百姓被囚,土地被占!
求城主即刻发兵,迟则北面门户尽开!”
声音在檀梁间撞回,灯焰猛地一跳。
菊川枫眉尖不耐地蹙起,指尖仍留在女子唇边,终于抬眼,却像看一条淋雨的野狗:
“吵什么?照你这么说——你是逃兵?”
“我不是!”
灰狼霍地抬头,狼盔早失,乱发遮眼,血沿额角爬进眼角,把眸子染得通红,
“我杀透重围,是来求援!非逃!”
“哦?”
菊川枫低笑,用丝帕擦去指尖葡萄汁,
“可惜了……我那三千赤焰军。”
一句轻飘飘的“可惜”,像钝刀割肉。
灰狼胸口起伏,伤口炸开,“噗”地溅出一朵血花。
他竟撑着跪腿直挺挺站起,铁靴踏得地砖“铛”一声:
“城主!赤焰军是人,镇里百姓也是人!
土地、仓廪、牛羊、房舍——皆是我采菊藩屏!
今日弃了逐南,明日燕赵铁骑就能隔河列阵,到时候城主这十二枝烛灯,可照得完百里连营?”
“放肆!”
锦袍女子柳眉倒竖,半褪的罗衫因怒意而滑落更甚,她也不遮,纤指直指灰狼,
“小小男爵,也敢顶撞伯爵?
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灰狼血目一横,那女子被吓得“花容”失色,忙往菊川枫怀里缩。
城主却只是懒洋洋拨弄她发丝,声音阴柔:
“灰狼,是让你守藩,不是让你丢藩。
既丢了,还有脸来喊救?”
他忽地俯身,从案脚拎起一面被踩得半裂的赤焰军旗,随手掷到灰狼面前。
火鸦纹被泥血糊成一团,正落在灰狼脚边血泊里。
“旗在,人在;旗亡——”
菊川枫眼尾挑起,笑得温雅,却字字如针,
“你怎不跟着一起亡?”
厅外夜风透窗,吹得军旗残片贴上灰狼腿甲。
血人般的男爵低头,看见旗上自己曾亲手绣的“菊”字已被劈成两半。
他缓缓弯腰,拾起那角残旗,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再抬头时,他竟笑了,露出被血染红的牙:
“城主不弃,我自当亡。”
“只求城主一件事——”
他猛地撕下自己半幅披风,蘸着腿间热血,单膝重重砸地,披风在砖面展开,赫然是一副以血绘就的逐南地势图:
“此地三渠一河,若开春引水灌田,可驻万兵!
我死不足惜,愿以此图换城主一旅之师——
救黑猫,救百姓,救……采菊最后一点脸皮!”
灯火“哔啵”一声,爆了个灯花。
菊川枫怀里的女子再不敢出声,只觉周遭空气像被那血图吸干,连喘息都带铁锈味。
良久,菊川枫收拢衣襟,终于正眼看向阶下——
那一瞬,他眼底的懒散尽褪,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寒光:
“好一副血图。”
“既如此——”
他抬手,啪、啪两声击掌,厅侧暗门无声滑开。
两列玄甲亲卫鱼贯而入,兵锋在烛下冷得像冰。
“把灰狼男爵‘请’下去,好生治伤。”
菊川枫语气温柔,却字字透骨,
“三日后,本城主要听他亲口讲——
这血图里,究竟藏着燕赵多少条命。”
亲卫齐应,铁靴踏地,架起灰狼。
血人男爵未再争辩,只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高座——
座上灯影摇红,照出城主半张脸:嘴角勾着,眸子却深如死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