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盗墓贼阿三自瞿塘峡下游一路紧追不舍,紧紧跟随着少年云沙的踪迹,两人前一后朝着巫峡的方向疾行而去。瞿塘峡与巫峡两峡之间,实际仅有八十多公里的直线距离,除去瞿塘峡本身的八公里峡程,剩下的七十余公里,对于像他们这样常年穿行于险山恶水、惯于复杂地形奔袭的人来说,本不算多么遥远。然而,这段路途却丝毫不轻松——少年云沙在拼命摆脱追杀的同时,还必须时刻警惕三峡本土势力、巨人族以及各路外来者的威胁;而盗墓贼阿三在追击的过程中,同样面临这些潜在的危险。正因如此,这场生与死的角逐呈现出一种极为特殊的形态:它几乎完全在夜间进行。少年趁夜色奔逃,盗墓贼借暗影追赶。更令人惊奇的是,他们竟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终点进发——下游五百公里外的泽月国王城。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两人前一后,终于进入了三峡中的第二峡——巫峡。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巫峡自三百万年后的巫山县城东侧的大宁河口起,向西一直延伸至巴东县的官渡口,全长四十六公里,素有“大峡”之称。这里山势险峻、峡谷幽深,以秀美和神秘闻名天下。巫峡之中,群峰竞秀、层峦叠翠,云雾缭绕、江流回旋,行舟其间,如漫步一幅恢弘而灵动的山水长卷。古人云“万峰磅礴一江通,锁钥荆襄气势雄”,正是对其壮阔气象的真实刻画。峡岸两侧青山连绵,群峰如屏,船行江上,时而绝壁当前,似无去路;转眼间又豁然开朗,别有洞天,整段航程犹如穿行在一座曲折蜿蜒的天然画廊。
然而这些摄人心魄的景色,对只能在白昼偶尔歇脚、大多依靠夜蔽行动的少年云沙来说,不过是零碎而模糊的片段。他虽身在其中,却难得真正领略。
这天夜里,少年并不知道自己正身处神女峰下。他屏息聆听,四周并没有追踪者的脚步声,只有江水轻拍岸石的微响。他忽然想到,在如此酷热的天气里,那株麒麟仙草的残苗一直被他不带土壤、光溜溜地握在手中,尽管每夜他都会将它浸入江水中保湿,但长此以往,它很可能会枯萎而死。
这个念头令他再难安心。于是他蹲下身,用这两天使用的新木棒,借助微弱的天光,在地面缓缓撬动,挖松了一小片泥土。接着,他从行囊中取出一件旧衣,将松土仔细包在衣布中央,最后才把那株已经奄奄一息的仙草残苗小心翼翼地栽植进去。
他再度凝神细听,仍没有追杀者阿三的动静,于是鼓起勇气踱至江边,以手掬水,轻轻浇湿了衣包中的土壤。就在这一刻,借着从峡隙间漏下的些微星月之光,他注视着泥土中那株看似脆弱却承载希望的仙草,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它或许真的能活下来!
一想到这株仙草将来可能拯救无数生命,少年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澎湃,悄然流下了眼泪。
随后少年将衣服的四角牢牢系起,做成一个简易的布包,又用两只袖子结成对子,将包袱背在肩上。虽然整体重量增加了一些,但空出一只手之后,他在崎岖山路中行进时更能保持平衡。当然,他仍然会时常用一只手护住这个以衣为囊的包袱,避免它晃动得太厉害,以免伤及其中那株关乎许多人命运的麒麟仙草。只是比用手始终握着那株仙草要灵活一些。更关键自然还是仙草在衣服包袱中始终可以吸收土壤与水份的营养了。
盗墓贼阿三在巫峡的全段范围内仔细搜寻,却始终未能发现少年云沙的踪迹,这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经追过了头。事实上,他的猜测完全正确。由于后期加快了追踪节奏,阿三不仅夜间行动,连清晨和傍晚也不放过,一心想尽快找到云沙。这样的高效率反而使他赶超到了少年之前,抵达了长江更下游的地带。于是,在巫峡至西陵峡之间长达一百多公里的江段中,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追杀者实际上一直行进在被追杀者的前方,而被追的少年却整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完全想不通为何既不闻追杀者之声息,也始终不见其踪影。
西陵峡地处三峡大坝下游约四十公里处,素以“险峻”闻名,是三峡中实际最长的一道峡谷,西起秭归县香溪镇,东至宜昌城区南津关,全长76公里,也是长江三峡中最为湍急险要的一段,因宜昌市的西陵山而得名。它西起湖北省秭归县的香溪口,东至宜昌市的南津关,历来以河道蜿蜒、奇石嶙峋、险滩密布、水流湍急而着称,舟行其间,无不令人胆战心惊。西陵峡的峡谷形态尤为奇特,可谓大峡之中嵌套小峡,峡与峡之间又隐藏着更多支峡,例如破水峡、兵书宝剑峡(又名米仓峡)、白狗峡、镇山峡、牛肝马肺峡、灯影峡等等,错综复杂、气象万千。
不仅如此,西陵峡两岸还分布着许多着名的溪流、清泉、奇石与幽洞,自然与人文景观交相辉映。历史上,屈原、王昭君、茶圣陆羽、诗人白居易、元稹、文学大家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三父子,名相寇准,爱国诗人陆游以及近代将领冯玉祥等众多名人,都曾在这里留下足迹,并写下了流传千古的诗文辞赋,为西陵峡增添了深厚的文化底蕴。
返星少年亼尛云沙连日来在西陵峡险峻的峡谷中穿梭,竭力躲避着那个在他脑海里如影随形的盗墓贼阿三。他本以为最大的危机来自这个紧追不舍的敌人,却没想到,真正的危险往往出其不意地来自别处。
这天黎明时分,习惯昼伏夜出的少年正准备结束夜间赶路,寻找一处隐蔽的峡谷坡崖作为白天的藏身之所。就在他仔细勘察地形时,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整个山谷都为之震动。
少年心头一紧,立即伏低身子,屏息凝神地朝声响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尘土飞扬,一个身影在飞扬的尘土中痛苦地呻吟挣扎,发出凄厉的呼救声。
少年内心陷入矛盾挣扎,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后,终于鼓起勇气向呼救声传来的方向挪动脚步。
当少年走近时,才看清惨烈的景象:峡谷崖坡发生大面积塌方,泥石流几乎将那个人完全吞噬,只露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头颅和一只在外无力挥舞的血淋淋的手。
少年云沙再次谨慎地察看四周,确认没有埋伏后,才快步上前施救。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那人一双眼睛充满强烈的求生欲望。
少年云沙三步并着两步跑到他跟前,迅速行动起来。他先用双手奋力刨开干燥的石块和泥土,接着使尽全身力气搬开压在伤者身上的巨石。就在他刚要将伤者从泥石中抱出的关键时刻,更大的灾难降临了——新一轮更猛烈的泥石流轰然倾泻而下,瞬间将两人彻底吞没。
人们普遍认为只有洪涝灾害才会引发泥石流,且泥石流只会发生在暴雨频发的潮湿山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真相恰恰相反。干旱,反而更容易引发泥石流。干旱期的“土壤预热”效应导致失去水分的黏土收缩开裂,形成无数裂隙,尤其是持久的干旱,更成为泥石流频发的“帮凶”。
长达十余年的干旱已使蓝星大量地表土壤严重收缩,广泛裂开,岩石变得松散。在酷热气候下,潜在的泥石流成为无数干旱地区的隐形炸弹,一旦发生常常形成毁灭性的连锁反应,令人防不胜防。
这时,恰好有上下两艘木船经过此地。船上的船工们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立即在稍远处停船靠岸。每艘船上下来了三四个船工,他们先是谨慎地观察山体情况,确认暂时不会发生新的塌方后,迅速回船取来工具,小心翼翼地接近灾难现场展开救援。
就在救援紧张进行时,从下游方向又赶来几个身高近三米的峡国巨人。这些力大无穷的巨人加入救援后,进度大大加快。经过众人奋力抢救,两个被掩埋近半个时辰的受害者终于被成功救出。
此时两人都已昏迷不醒,峡国巨人先将他们转移到安全地带进行初步急救。
船工们完成救援后重返木船离去,而巨人们则将两名伤者背回峡谷中的住处。
当地土医生闻讯赶来,连夜对伤者进行救治。
令人意外的是,那个两次遭遇泥石流袭击的人反而先于深夜时分苏醒过来。而少年云沙直到第二天上午才缓缓恢复意识。当他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群身材巨大的峡国人时,吓得再次昏厥过去——他还以为自己落入了巨猿猿勋、芳菲尔等人的魔掌。
换个角度来思考,这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在时间上其实成为了少年的救星——如果它稍微晚一点发生,哪怕只是推迟半个小时,那里的洞穴很可能就会被少年选中作为白天的藏身之所。要知道,在泥石流发生前的片刻,少年正因为疲惫和躲避追捕而四处寻找安全的休息地点,假若他真的选择在那里躲进去,随之而来的山体崩塌就会将洞穴完全掩埋,身处其中的少年绝无生还可能,结局将是彻底的悲剧。因此,尽管泥石流带来了巨大的破坏,对少年身体造成难以想象的伤害,但它的时机却阴差阳错地让少年逃过死亡一劫,这也真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而经历了这场生死考验之后,少年对于选择藏身之处这件事产生了更深层的心理阴影和长久顾虑。每次需要寻找躲避地点时,他总会不自觉地回想起那天的经历,担心自己是否会再次误判环境,陷入类似的险境。这种持续的不安和犹豫,成了他内心一个难以摆脱的心病。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而现在最令少年云沙感到难过和绝望的是,当他意识稍有清醒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傻了——那株他拼尽性命、冒着巨大危险、历经无数艰难、几乎九死一生才艰难守护住并带在身边的麒麟仙草,竟然不见了;当然,还有那份藏在竹节中的珍贵地图,也同样连同包袱一起消失无踪。刚刚才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生命,此刻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灵魂,他整个人陷入巨大的空洞和茫然之中。
少年完全听不进巨人们的安抚和劝慰,一次又一次固执地爬出巨人们的房间,而每次被巨人轻轻抱回房间后,他仍旧不管不顾地向外爬。
“这孩子已经疯了,泥石流把他脑子砸坏了!”
巨人们反复劝说无效,眼睁睁看着少年失魂落魄的样子,都以为他已经彻底疯掉了,内心虽然充满不忍和难过,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随他去了。
最终,少年挣扎着来到了两天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塌方、将他们完全掩埋的地方。
他不顾这里仍然潜伏着再次爆发灾害的危险,毫不犹豫地扑倒在干燥而坚硬泥石堆上,用双手发疯似的用力刨挖。
十根手指很快就被碎石和土块磨破,鲜血汩汩流出,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继续挖个不停。之后,手指完全不得了,有些地方骨头都露出来了,他又捡起锋利的石片继续拼命挖掘。
渴了,他就爬到下面的江边匆匆喝几口水,然后立刻爬回,继续他无望却执着的挖掘。
少年不分昼夜、不吃不睡地挖着,直到第二天上午,几位巨人终于寻到了这里。他们一眼看见他鲜血淋漓的双手、灰蒙蒙的身影和执拗到近乎偏执的模样,都不禁心疼得流下了眼泪。
巨人们喂给少年一些食物,试图让他恢复一点力气,也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这孩子不顾一切爬出来的意图。
巨人们低声商量起来,努力回忆两天前将少年从泥石中救出的具体位置。
“好像……是在这里。”其中一个名叫阿谷的巨人迟疑着指了指一处位置。
其他几个巨人也纷纷点头附和。
于是他们找来几根粗壮的树枝,合力在那处地方撬动泥土和石块。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他们果真找到了少年随身携带的那个包袱。
巨人们松了口气,正想带少年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谁知少年却突然哭喊着挣扎,怎么也不肯走。
巨人们这才意识到,少年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东西遗落在了这里。于是他们又耐心地重新翻找那片区域,几乎将每一寸泥土都翻了一遍,却什么也没能找到。
可少年仍然不死心。他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继续在泥土与碎石之间一点一点地摸索、扒动。直到天快黑的时候,他终于如获至宝般捧起了一小截不足三寸长的残苗——它早已被土石彻底压坏,又经过两三天的缺水暴晒,已经完全干枯,看不出丝毫生命的痕迹。
巨人们全都看呆了,完全无法理解这孩子为何会为了这样一株毫无生机的残苗连命都不要。可少年却泪流满面地捧着那一小截枯苗,小心翼翼地爬到江边,颤抖着双手,将残株伸向湍急的江水。
几位巨人霎时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是想用水救活它。他们担心少年手抖得厉害,一不小心便会让激流冲走残苗,于是想从他手中接过枯枝,替他浸水。
可少年却像被触及了最深的恐惧一般,以为巨人们要抢走他最后的希望,拼命地抵抗着。
巨人们无奈,最终只好轻轻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少年那十个早已血肉模糊的手指,帮着他一起,将那一小截残株平稳地浸入江水之中。
西陵峡中,在夕阳余晖与粼粼江水的映照下,少年那沾满泥土与泪痕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