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深秋的清晨,薄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红星县北部的丘陵。一辆半新的桑塔纳轿车,碾过铺满落叶的乡镇公路,驶入了柳林镇的地界。李腾坐在后排,透过车窗,默默打量着这片即将成为他新战场的土地。
道路两旁,是大片收割后略显寂寥的田地,残留的稻茬和零散的棉株在秋风中摇曳。远处的村庄,多是些灰墙黛瓦的老式民居,间或有几栋贴着白瓷砖的新楼突兀地立着,显示出发展的不平衡。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秸秆焚烧后的混合气息,这是典型的北方农业乡镇的味道。
相较于他曾工作过的、以山林和特色产业见长的青林镇,柳林镇的地势更为平坦开阔,视野良好,但眼前的景象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沉闷。田间的沟渠大多淤塞,几座小桥看上去年久失修,路过的村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或是好奇地打量着这辆陌生的县牌轿车。
车子驶入柳林镇街区。所谓的街区,其实就是一条贯穿南北的主街,两旁分布着供销社、邮电所、几家杂货铺和饭馆,路面是坑洼不平的水泥路,行人稀疏,显得有几分冷清。镇政府的院子就在主街中段,锈迹斑斑的铁门敞开着,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字迹有些褪色。院子里是一栋三层的旧办公楼,墙皮多处剥落,露出里面的砖红色。
车子停稳,李腾深吸一口气,拎着简单的行李走下车。早已接到通知的镇党政办主任钱有福,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脸上总是堆着谦恭笑容的男子,小跑着迎了上来。
“李镇长,欢迎欢迎!一路辛苦了!”钱有福热情地接过李腾手中的行李,“马书记和各位领导都在会议室等着呢。”
李腾点点头,跟着钱有福走向办公楼。楼梯是水泥的,扶手锈蚀得厉害。走廊里光线昏暗,墙壁上挂着一些褪色的规章制度和宣传画。一种陈腐、滞重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县城政府大楼的明亮整洁形成了鲜明对比。
会议室在二楼。推开门,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已经坐了不少人。看到李腾进来,众人纷纷抬起头,目光复杂——有好奇,有审视,有期待,也有不易察觉的疏离和淡然。
坐在主位上的,是柳林镇党委书记马德明。他约莫五十多岁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灰色的中山装,脸庞圆润,带着长期担任领导职务形成的威仪,但眼角的皱纹和略显松弛的面部肌肉,也透出几分疲惫和临近退休的暮气。他站起身,脸上露出程式化的笑容,伸出手:“李腾同志,欢迎啊!我们柳林镇可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这员干将给盼来了!”
“马书记,您太客气了。我是来向您和同志们学习的。”李腾快步上前,双手握住马德明的手,姿态放得很低。
“坐,坐。”马德明示意李腾在他左手边的位置坐下,然后开始逐一介绍在座的班子成员。
“这位是周海同志,党委副书记、人大主席。”周海约莫五十岁,面容和善,总是带着笑眯眯的表情,看起来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他朝李腾友好地点点头。
“这位是刘长根同志,常务副镇长。”刘长根身材不高,但很结实,皮肤黝黑,手指关节粗大,一看就是常年在基层跑动的人。他看李腾的眼神带着一种直接的、毫不掩饰的打量,只是微微颔首,脸上没什么表情。李腾记得宋知远提过,这是柳林镇的“地头蛇”,根基很深。
“这位是王秀梅同志,副镇长,分管文教卫。”一位四十多岁、戴着眼镜、气质干练的女干部。
“这位是孙建国同志,副镇长,分管农业。”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
“这位是陈浩同志,纪委书记。”一位面色严肃、目光锐利的年轻人。
“这位是张丽同志,组织委员。”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干部。
还有武装部长、宣传委员等,一一介绍完毕。
李腾起身,再次向众人微微鞠躬:“各位领导,同志们好。我叫李腾,组织上安排我来柳林镇工作,担任党委副书记,并提名为镇长候选人。我深感责任重大,也自知能力经验都有不足。从今天起,我就是柳林镇的一员了,恳请马书记和各位同志在今后的工作中,多多指导、多多帮助、多多支持。我一定虚心学习,尽快熟悉情况,恪尽职守,勤勉工作,努力为柳林镇的发展、为柳林镇的老百姓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他的发言简短、诚恳,没有空话套话,姿态也摆得很正。会场里响起了礼节性的掌声。
马德明接着介绍了柳林镇的基本情况,语气平稳,但内容让李腾心情沉重。柳林镇下辖21个行政村,人口约三万五千,以传统粮食和棉花种植为主,几乎没有像样的工业企业。镇财政极其困难,负债运行,去年尝试推广辣椒种植,因技术、市场和天气原因遭遇惨败,不仅挫伤了农民积极性,镇里还为此背上了不少债务,干群关系紧张。目前镇里工作的重心是“保稳定、保运转”。
听着马德明的介绍,李腾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求稳怕乱”、“维持现状”的氛围。班子成员中,周海始终面带微笑,但眼神深处似乎藏着无奈;刘长根偶尔插话补充一两句,语气笃定,仿佛在强调他对镇里情况的绝对掌控;其他几位副镇长大多沉默,看不出太多情绪波动。
见面会结束后,钱有福带着李腾来到给他安排的办公室。房间在二楼东头,面积不大,陈设简陋:一张旧的办公桌,一把木头椅子,一个文件柜,一对人造革沙发已经开裂,露出里面的海绵。窗户玻璃有些污浊,窗外正对着镇政府后院的一片荒草地。
“李镇长,条件比较艰苦,您多包涵。”钱有福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宿舍就在后面那排平房,我等下带您过去。生活上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
“没关系,这就很好,辛苦钱主任了。”李腾摆摆手,表示不在意。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荒芜的院子和更远处低矮的民房,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他知道,柳林镇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财政的空虚、干部的暮气、群众的失望、历史的包袱……这一切都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党委书记马德明看似客气,但那种临近退休的保守和可能存在的“甩手掌柜”心态,让他必须独立面对大部分难题。而常务副镇长刘长根,这个本土势力的代表,对自己这个“空降兵”显然怀有深深的戒备甚至敌意。
在这里,他不再是宋知远身边那个备受信任的秘书,不再有领导随时为他遮风挡雨、指点迷津。他必须独自站在第一线,去协调复杂的人际关系,去破解发展的困局,去直面群众的期盼与质疑。
钱有福离开后,李腾在冰冷的办公桌前坐下,手指拂过粗糙的桌面。孤独感和压力感前所未有地袭来。但他很快挺直了脊背,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想起了宋知远的嘱托,想起了自己主动要求到基层锻炼的初心。
困难是客观存在的,但正因为有困难,才更需要有人来改变。他打开笔记本,在第一页郑重地写下“柳林镇调研笔记”几个字。他决定,从明天开始,就用双脚去丈量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用心去倾听这里最真实的声音。
初至柳林,挑战才刚刚开始。李腾深知,他需要用自己的智慧、勇气和汗水,在这片略显沉寂的土地上,点燃第一簇希望的火苗。而这一切,都必须从最基础、也是最艰难的了解和融入开始。他拿起电话,首先拨通了宋知远的号码,简要汇报了报到情况和初步印象。电话那头,宋知远只是沉稳地说了句:“沉下心,慢慢来。”这简短的六个字,给了他莫大的安慰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