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柳林镇的第二天,李腾便谢绝了钱有福主任安排的“熟悉环境”行程,决定立即开始下乡调研。他没有通知具体路线,只让党政办准备了一份全镇行政村地图和基本情况简表,带上笔记本和一个军用绿水壶,叫上司机小陈,一大早就出发了。
第一站,他选择了离镇区最近、据说也是情况最复杂的红旗村。车子刚进村口,就看到一栋气派的二层小楼,瓷砖贴面,铝合金窗户,与周围低矮的民房形成鲜明对比。村支书赵宝财早已接到通知,带着几个村干部在村委会门口等候。赵宝财五十岁上下,身材高大,嗓门洪亮,穿着一件皮夹克,手指上戴着个金戒指,显得颇为阔气。
“欢迎李镇长来我们红旗村指导工作!”赵宝财热情地迎上来握手,力道很大,“我们村啊,在马书记、刘镇长的领导下,各方面工作都走在全镇前列!”
李腾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笑了笑:“赵书记客气了,我是来学习的,主要是听听村里的情况,看看乡亲们。”
赵宝财引着李腾在村委会会议室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汇报:村里人口多少,耕地多少,粮食产量多高,人均收入多少……数据听起来颇为漂亮,但李腾注意到,他提到的大多是总体情况,对于具体的困难、群众反映的问题,要么一语带过,要么就归咎于“大环境”或者“个别群众不理解”。
“去年镇里推广辣椒,我们村响应号召,种了不少。”赵宝财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可惜啊,市场价格不行,技术也跟不上,不少户亏了本。现在还有些辣椒堆在家里,卖不出去,群众有怨气啊。”他说这话时,眼神却瞟向李腾,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李腾没有接话,提出要去田间地头和农户家里看看。赵宝财愣了一下,连忙说:“李镇长,村里路不好走,有些农户家里也脏乱……”
“没关系,我就是想看看真实情况。”李腾坚持。
走在村里的土路上,李腾仔细观察。水利沟渠大多淤塞,几处桥涵破损严重。偶尔遇到的村民,看到赵宝财陪同,大多远远避开,或者只是拘谨地打个招呼。来到一户看起来比较困难的农户家,低矮的土坯房,院子里堆着些枯黄的辣椒。户主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农,看到这么多干部进来,有些手足无措。
“老人家,家里几口人?种了多少地?去年的辣椒……”李腾温和地问。
老农看了一眼赵宝财,嗫嚅着不敢多说。赵宝财接过话头:“老刘头家困难点,儿子在外打工。辣椒嘛,村里也在想办法。”
李腾心里明白,在赵宝财的“陪同”下,很难听到真话。他简单看了看,便离开了红旗村。车上,他在地图上红旗村的位置画了个圈,标注了“水利失修、干群关系微妙、赵宝财掌控力强”几个关键词。
接下来,他去了前进村。村支书老耿是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老汉,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话不多。他带着李腾看了村里的土地,指着大片只种了小麦的田块,愁眉苦脸:“李镇长,不是我们不想调整结构,是怕啊!去年辣椒搞怕了,现在大家就认死理,种粮食,虽然赚不到钱,但至少饿不着。这水利也不行,靠天吃饭。”
老耿的态度是保守甚至消极的,代表了大部分因循守旧的村干部心态,害怕风险,缺乏闯劲。李腾没有批评,只是默默记录。
第三天,李腾直奔问题突出的小河村。这个村连个像样的村支书都没有,由镇里一位包村干部暂代。村子被一条干涸的河沟分为东西两片,分别以张姓和王姓两大宗族为主。李腾一到村口,就感觉到气氛不对。村委会大门紧闭,几个村民聚在远处指指点点,眼神里带着警惕和排斥。
包村干部无奈地告诉李腾,两大家族因宅基地、灌溉用水等历史遗留问题,积怨很深,经常发生摩擦。上次选支书,两边争得不可开交,最后只能搁置。村里各项工作都难以推动,是全镇有名的“后进村”和“矛盾窝子”。
“李镇长,这村情况复杂,要不……我们先去别的村看看?”包村干部试探着问。
“既然来了,就去看看。”李腾坚持在村里走了一圈。他看到河沟两岸的房屋明显形成了两个阵营,甚至村里的道路到了河沟边都断了头。这种根深蒂固的宗族矛盾,让他感到棘手。
调研的最后一站,是位置最偏远、贫困程度最深的山南村。车子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村子坐落在山坳里,房屋低矮破败,村民的穿着也明显更差。村支书吴建军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皮肤黝黑,眼神明亮,身板挺直,还带着点军人气质。他没想到新镇长会不打招呼直接来到他这个最偏远的村,显得有些激动,又有些局促。
“李镇长,我们村……条件差,您多包涵。”吴建军搓着手说。
“没关系,我就是想看看最真实的情况。”李腾让他带着在村里转转。
山南村耕地少且贫瘠,主要靠种植玉米和红薯,产量低,收入微薄。青壮年几乎都外出打工了,村里多是老人和孩子。吴建军指着山坡上一片荒废的梯田,语气沉重:“以前这里也种过果树,但没技术,没销路,都荒了。我们也想改变,可要钱没钱,要门路没门路,感觉使不上劲。”
与其他村干部的敷衍或保守不同,吴建军话语里充满了不甘和想改变的渴望,这让李腾看到了希望。他仔细询问了村里的土壤、气候情况,以及留守劳动力的状况。
几天跑下来,李腾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各种问题:水利设施普遍年久失修,抗旱防涝能力脆弱;种植结构单一,抗市场风险能力极差;青壮年劳动力大量外流,农村“空心化”严重;去年辣椒种植失败的后遗症仍在发酵,积压、赔偿问题悬而未决;各村发展不平衡,干部能力素质参差不齐,宗族矛盾等社会治理难题突出……
他也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常务副镇长刘长根那一方的无形阻力。每次他调研结束回到镇上,似乎刘长根总能很快知道他去了哪里,见了谁,谈了些什么。有两次,他原本计划去某个反映问题较多的村,临行前却接到钱有福委婉的电话,说是“刘镇长建议先去另一个基础更好的村看看,更有代表性”。这种被暗中“安排”和“监控”的感觉,让李腾非常不舒服,但也让他更加警惕。
晚上,在简陋的宿舍里,李腾梳理着调研笔记,心情沉重。柳林镇就像一艘搁浅的旧船,背负着沉重的历史包袱,内部零件老化,船员们或麻木、或内斗、或虽有干劲却找不到方向。如何让这艘船重新启航?突破口在哪里?
他拿起电话,再次拨通了宋知远的号码,简要汇报了几天调研的总体印象,重点提到了水利设施老化、产业单一和干部思想保守等问题,没有具体提及刘长根的掣肘,但语气中透露出工作的艰难。
宋知远在电话那头安静地听着,最后说道:“情况比我预想的可能还要困难一些。不要急,找准了病根,才能开对方子。先从群众最急难愁盼的问题入手,哪怕先解决一两件小事,也能凝聚人心。有什么需要县里协调的,随时跟我说。”
挂掉电话,李腾走到窗前,望着柳林镇稀疏的灯火。虽然困难重重,但宋知远的支持和他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些期盼改变的眼神(比如山南村的吴建军),给了他继续前行的力量。他知道,这场深入基层的调研,只是他柳林之役的开局。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他铺开信纸,开始起草一份给镇党委、政府的关于近期调研发现及初步工作建议的报告,准备在接下来的镇长办公会上,抛出自己的思路,正面迎接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