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金陵城冰冷的石墙上。
一道黑影借着城楼的掩护,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滑下,融入了城外的芦苇荡。
他叫周七,是金陵守将周本的心腹,怀揣着一份足以改变淮南格局的密信,正拼死奔赴寿州。
信的内容很简单:粮绝,兵疲,愿以金陵城换取寿州之援,归附李昭。
寿州府衙的议事厅内,灯火通明。
李昭坐在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那封来自金陵的密信就摊在他面前。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座下的文武群臣。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激动与凝重的气息。
“诸位,周本愿献金陵,此事如何看?”李昭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话音刚落,谋主徐温便迫不及待地出列,他的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主公,此乃天赐良机!金陵,旧吴都城,淮南之腹心。杨氏内乱,人心思定,周本此时来投,是顺天应人。一旦我们占据金陵,便可与寿州、庐州连成一片,坐拥淮南半壁江山。朱温虽强,但隔着大江,鞭长莫及。此等良机,稍纵即逝,万万不可拒之!”
徐温的话点燃了厅内大多数人的热情,附和之声四起。
然而李昭没有立刻表态,他的视线转向了角落里一位始终沉默的女子——他的谋士,苏慕烟。
苏慕烟着一身素雅青衣,气质清冷,仿佛这满屋的权力与欲望都与她无关。
察觉到李昭的目光,她款款起身,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徐先生所言极是,金陵必取。但,取之有道。”
她顿了顿,继续道:“金陵若归我寿州,最不安的并非北方的朱温,而是东边的吴越钱元瓘。唇亡齿寒,他绝不愿看到一个统一的淮南出现在自己卧榻之侧。若吴越出兵干涉,我们便会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
李昭眉头微蹙:“慕烟有何良策?”
“安抚。”苏慕烟吐出两个字,“吴越使者陆仁章尚在城中。我会亲自与他密谈,告诉他,我们取金陵,非为扩张,实为自保。一个完整的淮南,可以成为抵御朱温南下的坚固屏障,这道屏障,同样也是在保护吴越。我们会向他强调,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朱温。只要能让钱元瓘相信这一点,他不仅不会出兵,甚至会乐见其成。”
李昭武力夺取是下策,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他当即拍板:“好!此事就由慕烟全权负责。其余人等,即刻点兵,三日后,我亲率五千精兵,东进金陵!”
当夜,苏慕烟在府衙后园的静室中会见了吴越使者陆仁章。
没有剑拔弩张的谈判,只有一壶清茶,两句点拨。
“陆大人,朱温的狼子野心,天下皆知。今日他能吞河北,明日就能饮马长江。我寿州若亡,下一个便是吴越。”苏慕烟的话语轻柔,却如利刃般剖开了眼前的局势,“寿州接收金陵,是整合力量,筑起一道防线。这道防线,守的是淮南百姓,也是吴越的安宁。”
陆仁章是聪明人,他立刻明白了苏慕烟的言外之意。
他沉默良久,最终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苏姑娘的话,陆某会一字不差地带到。至于我王如何决断,便非陆某所能左右了。”
他虽未承诺,但苏慕烟知道,这事成了。
钱元瓘或许会恼怒,但他更是一个精明的君主,绝不会为了一个衰败的杨氏政权,去得罪一个正在崛起的、且能替他吸引朱温火力的强大邻居。
三天后,李昭亲率五千精兵,出寿州,向东开进。
大军所过之处,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听闻是李昭的军队,竟纷纷自发拿出家中仅存的米粮犒劳,更有青壮直接丢下锄头,拿起简陋的武器,汇入行军的洪流。
他们口中喊着:“随李将军,有饭吃!”这质朴的口号,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都更能振奋人心。
当大军抵达金陵城外时,原本五千人的队伍,已然扩充到了近万人,声势浩大。
金陵城头,周本望着城下那面迎风招展的“李”字大旗,以及旗下那支军容严整、士气高昂的军队,紧绷了数月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他知道,他赌对了。
“开城门!”
沉重的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周本亲自率领金陵诸将出城迎接。
没有过多的客套,李昭翻身下马,紧紧握住周本的手:“周将军,辛苦了。”
周本眼眶一热,这位年轻主公的眼神中,没有胜利者的傲慢,只有真诚的慰藉。
双方没有在压抑的府衙举行仪式,而是选择了风景秀丽的玄武湖畔。
在数万军民的见证下,李昭与周本设案焚香,对天盟誓,共饮盟酒。
自此,金陵正式归入寿州治下。
入主金陵的第一件事,李昭并未急于清洗和安插自己的人手。
他下达的第一道命令,便是保留杨行密旧部的所有编制和待遇,并当众宣布,封周本为“淮南都指挥使”,总领金陵军务。
随后,他又下令恢复了所有在杨氏内斗中被排挤打压的旧臣的职位。
这一系列操作,让原本忐忑不安的金陵军民迅速安定下来。
而李昭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亲自带着所有高级将领,来到杨行密的灵前祭拜。
在庄严肃穆的灵堂内,李昭亲手上香,对着杨行密的灵位深深三躬。
他没有称其为“伪吴”,而是沉声说道:“杨公行密,起于草莽,保境安民,乃一代英主。今淮南凋敝,生灵涂炭,李昭不才,愿继承杨公遗志,北拒强敌,南安黎庶,重振淮南!”
此言一出,身后那些杨行密的旧部,无不眼含热泪,就连周本也为之动容。
他们原以为会迎来一场清算,却没想到新主公竟有如此胸襟。
这一刻,所有人心中的最后一丝芥蒂也烟消云散。
李昭赢得的不仅仅是一座城池,更是整个淮南的军心和民心。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消息传到汴梁,朱温正在宫中大宴群臣,听闻金陵不战而降,归了李昭,当场将手中的琉璃杯狠狠砸在地上,暴怒如雷。
“竖子李昭,安敢欺我!杨氏那群废物,守不住家业,竟拱手送人!”朱温的咆哮声在宫殿中回荡,“传我旨意,命王彦章为主将,点兵三万,即刻南下!朕要让他李昭知道,淮南,到底是谁的天下!”
王彦章,汴军第一猛将,号称“铁枪无敌”。
他奉命出征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刚刚平静下来的江面,激起滔天巨浪。
金陵城头,秋风萧瑟。
李昭身披甲胄,手按城垛,遥望着北方的天际。
滚滚长江东逝,仿佛也带不走那股从北方传来的肃杀之气。
徐温和周本站在他身后,神情凝重。
“主公,探报说王彦章的先锋已经过了淮河,最多十日,便可兵临城下。”周本的声音有些沙哑。
李昭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畏惧,反而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坚定,在风中传出很远:
“他终于来了。”
这平静的话语,却蕴含着山雨欲来的磅礴气势。
一场决定淮南命运的大战,即将在金陵城下展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北方,聚焦在那即将到来的三万汴梁大军身上。
然而,就在李昭将全部心神都放在应对北方强敌之上时,一名亲兵神色慌张地从城下飞奔而来,他手中的令旗因为跑得太急而显得有些凌乱。
“报——”亲兵跪倒在地,声音因急促的呼吸而颤抖,“主公,庐州八百里加急!”
李昭心中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庐州是他的后方重镇,能用上八百里加急,必是发生了天大的变故。
他一把夺过信报,迅速展开。
信上的字迹潦草而急切,仿佛写信之人正被追杀。
只看了两行,李昭的瞳孔骤然收缩,那股面对强敌时的从容镇定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意和震惊。
信上赫然写着:豪族余党死灰复燃,已秘密联合朱温潜伏死士,正策划于三日之内,奇袭空虚的寿州主城!
北方的雄狮尚未渡江,自己的巢穴却即将燃起大火。
李昭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信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寿州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和凌厉。
最致命的危险,往往不是来自正面的敌人,而是来自背后的尖刀。